晨雾未散时,颍水两岸已经响起辘辘车声。
郭嘉站在临河酒肆的阁楼上,透过雕花木窗望着码头上蚂蚁般忙碌的人群。
“公子,第三批南下车队已到渡口。”戏志才捧着竹简快步上楼,衣襟上沾着晨露。
河对岸传来悠长的号角声,北上车队开始集结。
荀彧的玄色大氅在晨风中翻飞,他正与韩馥派来的参军核对名册。
几辆装饰着鎏金车辕的华盖马车格外显眼。
冬月的颍川郡,细碎的雪花裹挟着焦土气息飘落在郭府门前的青石板上。
赵俨翻身下马时,看到檐角悬挂的六盏铜雀灯在风中摇曳,将金漆匾额照得忽明忽暗。
这位颍川赵氏最年轻的宗正抖落大氅上的积雪,腰间佩玉撞击声惊动了门内手持双戟的虬髯大汉。
赵俨在得到郭嘉的支持和资金相助后,非常感激。
既是感念同乡之谊,莫逆之交。更是感激颖川大会上郭嘉力排众议肯定和支持自己南下的决定。
在安顿好家族后,自己却没有跟随家族南下,而是选择和郭嘉一起暂时留下来,以游学名义加入郭府。
赵俨正站在西跨院的树下。他低头望着掌心两枚金饼,郭嘉方才塞给他的时候,分明能感受到对方指尖残留的墨香。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自打他拒绝随家族南迁,郭嘉便变着法资助他购置典籍。
“伯然兄当真要留下?”身后传来郭嘉清越的嗓音。
而此刻的赵俨认为,跟随郭嘉一起才是乱世中安家立命的正确选择。
赵俨转身时,正看见对方月白深衣下摆扫过门槛,腰间玉组佩轻响,分明是世家公子的打扮,那双眼睛却似能看透人心。
药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郭嘉用银簪拨弄着陶罐里沸腾的褐色药汁。
月光从雕花木窗斜斜切进来,在他月白色深衣上投下菱格纹的影子。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戏志才抱着竹简在廊下打盹,许褚的鼾声像闷雷般穿透纸门。
“公子,有客夜访。”典韦铜钟般的声音震得案上灯烛一晃。赵俨于是先行告辞。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侧身让出门道,腰间双戟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郭嘉没有抬头,指尖沾了点药汁在舌尖轻抿——当归的味道还是太重。
当来人踏入药庐时,迎面撞见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郭嘉披着素白狐裘斜倚软榻,案上琉璃盏中泡着朵妖异的蓝莲花。
药香中混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典韦铁塔般的身影正隐在屏风后擦拭双戟。
草履踏过青砖的窸窣声停在五步之外。
来人解剑的铿锵声异常清晰,玄铁剑鞘磕在地面发出沉闷回响。
此人突然撩袍下跪,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颍川徐福,谢过郭公子活命之恩。”
嗓音清越如剑鸣,带着游侠特有的顿挫。
“徐壮士请起。”
郭嘉虚扶一把,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对方腕间旧伤,“听说壮士前日在新郑酒肆,以竹箸为剑破了'颍川四虎'的合围?”
徐庶身形微滞。那日他确实用竹筷刺穿四人掌心,但此事发生在城西最偏僻的酒肆后巷,眼前这位深居简出的士族公子竟了如指掌。
冷汗顺着脊梁滑落时,他瞥见郭嘉袖口露出的半截玉圭——三道刻痕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青年跪坐在蒲团上,麻布短打沾满尘土,眉骨处新添的刀疤还泛着血丝。
上下打量,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像淬过火的青铜剑,灼灼生辉又暗藏锋芒。
三个月前他在阳翟城外救下的那个血人,此刻挺直脊背如青松。
“郭公子救命大恩,徐福无以为报。”
游侠单膝跪地,铁剑横陈于前,“此剑随我七年,饮过十三个恶徒颈血。今日献与公子,但求能在郭氏门下求学。”
剑鞘雕纹间还嵌着暗褐血渍,与他指节处的老茧相映成彰。“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游侠徐福!”
暗处传来典韦指节咔咔作响的声音。
徐庶突然解开发带,鸦青色长发披散下来时,他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珏。
“这是家母随身之物。”他将玉珏与佩剑并排放置。
“剑是杀人器,玉是养人德。若公子不弃,徐福愿焚剑铸笔。”
郭嘉并未接剑,反而执壶斟茶:
“听闻徐兄上月独闯黑虎寨,单剑挑落七名贼寇——这般身手,何苦弃武从文?”
“剑能斩奸除恶,却救不得饥民。”
徐庶喉结滚动,“那日公子施药救活的流民孩童...他们围着药棚背诵《急就章》的模样...”
他忽然攥紧衣摆,“若我能通晓治国安民之术...”
郭嘉微微笑道,“听闻元直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十五岁通晓《韩非子》...”
“愿为元直备齐。”
郭嘉击掌,两名书童应声抬进樟木书箱。掀开的箱盖里,《左传》《战国策》的竹简码放齐整,最上层还躺着管仲的《牧民篇》。
话音未落,徐庶突然踉跄后退。
他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黄昏,自己将家传典籍尽数典当,换得三斤熟铁铸成利剑。
此刻隔着十年光阴,油墨气息扑面而来,竟比血腥味更令人窒息。
“公子!”
徐庶猛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待他抬头时,前襟已洇开深色水痕,“庶飘零半生,今日方知大道所在!”
“令堂可安好?”郭嘉突然问道,看着徐庶猛然抬起的脸上闪过慌乱。
这个在史书中以孝闻名的谋士,此刻紧攥的拳头里正渗出冷汗。
徐庶浑身剧震。
他想起月前老母得知自己入狱时连夜赶来,隔着牢门那句“汝父临终如何嘱托”犹在耳畔。
徐庶喉结滚动数次,终是哑声道:
“每念及此,愧疚难当,自离家以来,未能常伴母亲左右,尽孝膝下,此已大罪。
更因我行事不慎,险些酿成大祸,累及家母,令她日夜担忧,寝食难安。”
“令堂现居何处?”郭嘉问道
“城西柳树巷...”
“戏志才!”郭嘉突然扬声道。阴影中转出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手持算筹正在演算什么。
“派两队护院,再雇顶八抬暖轿。”郭嘉将块玉牌抛过去。
“把徐老夫人接来府中——就安置在听雪轩,拨四个伶俐丫鬟伺候。”
徐庶踉跄着要行大礼,却被郭嘉按住肩膀:“孝道乃人伦之本。”
徐庶猛然抬头,却见郭嘉已执起他的鱼肠剑:“此剑暂且由嘉保管。待元直学成之日...”
剑锋划过案角,紫檀木应声而裂,“当为先生铸笔为剑。”
烛影摇晃,徐庶在客房辗转难眠。忽然听见墙外更夫敲过三更,隐约有马蹄声自东而来。
他握紧枕下短匕,却听见郭嘉带笑的声音:“老夫人路上可还安好?”
徐庶翻身撞开房门,月光下母亲鬓间的银丝刺痛双眼。
老妇人颤巍巍举起竹杖:“逆子!当初你为义气杀人逃亡,如今又让恩人劳师动众...”
“母亲!”
徐庶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郭嘉抬手示意侍卫退下,看着老妇人竹杖扬起又轻轻落下,在徐庶肩头点出个泥印。
“郭公大恩,徐氏三代难报万一。”
徐母突然按住儿子肩膀,枯槁的手爆发出惊人力度,“你且记住,从今往后,郭公之命即是为娘之命。”
……
郭嘉深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如今徐福缺少的正是历练。
恰逢荆州业务开拓之际,正是徐福历练的好时机!
徐庶望着正在装货的商船怔忡出神。
船头“郭”字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货箱缝隙间隐约可见益州朱砂、交趾犀角的标记。
“这是郭氏今年第三批南下商队。”
郭嘉将青铜鱼符放入他掌心,“荆州七郡十二处商栈任你调遣,但记住——”
他压低声音,“每月初一,码头鱼市会有戴箬笠的渔夫找你,届时需将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徐庶握紧鱼符,忽然解下腰间新佩的玉带钩:
“此物虽不及铁剑,却是母亲前日所赠...”
“带着吧。”
郭嘉笑着截住他的话,“令堂今早还让我转告——'吾儿既已弃剑,当以玉德修身'。”
徐庶抬头,他看见公子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那笑意仿佛能穿透升腾的雾气,直看到十年后的天下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