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萧萧王气沉,谁翻地府济仓廪?
金縢玉匣归尘土,竹简韦编泣鬼神。
袁氏闭门藏狡兔,董侯挥镐启玄禽。
可怜忠孝难双全,夜雨青灯照剑痕。
烛影摇红处,吕布铁甲上的水珠滴答成线。
郑玄将漆匣重重顿在案头,惊得卢植手中茶汤微漾:“好个奉先!明日是否要取孔壁藏书来充束脩?”
“学生……学生……”
吕布喉头滚动如吞炭火,突然卸甲铿然,“此乃董相军令!”
话音未落自己先惊觉失言,慌忙伏地叩首。
崔颢见师长手中《周礼》簌簌颤抖,忙扶住卢植臂膀。
老儒却摆摆手,盯着弟子背上纵横交错的旧箭疮:“起来说话,细说军中钱粮。”
“西凉儿郎原以为进京能吃皇粮……”
吕布跪坐如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画戟纹路,“谁料袁隗老贼翻脸如翻书。”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他面上刀疤狰狞:“那日义父……董卓带我去袁府讨粮,门房竟泼出馊水!”
郑玄突然冷笑:“所以尔等就掘梁孝王地宫?”
“最初只取金银。”
吕布急得额角见汗,“可那些铜钱绿锈斑斑,熔铸折损太多,李军师便说……”
他声音突然低下去,“说竹简帛书在太学生手里……能换新钱。”
卢植手中茶盏当啷坠地。崔颢分明看见师傅枯掌按着《春秋》,恰停在“郑伯克段于鄢”的“克”字上。
“上月挖河间王墓,见陪葬的《乐经》注本……”
吕布突然从怀中掏出油布包裹,“学生想着师傅找这书二十年……”
层层揭开,竟是半卷焦尾简!
卢植倏然起身,苍老手指抚过虫蛀的编绳,忽然老泪纵横:“孝景年间刘德公校订的……真是……真是!”
话到半途剧烈咳嗽,惊得吕布膝行上前搀扶。
郑玄拂袖扫落漆匣,暴喝声震梁尘:“混账!岂能以秽物污圣贤书!”
“师弟且慢。”
卢植拭泪摆手,“奉先,这些古籍……可曾用石灰熏过?”
吕布茫然摇头,忽又想起什么:“每夜运回营地,李军师都叫人拿艾草炙烤……”
“暴殄天物!”
郑玄气得胡须乱颤,“《齐民要术》载,古简当以雄黄……”
三更梆响时,崔颢捧着新誊的护书方子退出书房。
檐下听得卢植叹息:“明日你带为师手书去见蔡伯喈,他正在兰台校书……”
吕布瓮声应喏,忽然低语:“袁隗今晨被董相灭门了。”
惊雷劈开夜幕,照见老儒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淋漓染透“君子远庖厨”五字。
麟台舌剑起风雷,衮服难遮篡国威。
殷鉴未遥斥伊霍,汉仪将堕护珠玑。
千官屏息袍沾露,一老昂然脊映晖。
莫道书生无胆气,宫鸦犹绕谏臣飞。
五更鼓未歇,卢植整肃朝服立于朱雀阙前。
崔颢捧着师长连夜校订的《石渠阁藏书录》,忽见宫道尽头烟尘翻涌——董卓金根车六马并驰,辕上青铜鸾铃碾碎满地晨霜。
崇德殿内龙涎香浊。
董卓方道“伊霍故事”,阶下忽有苍髯拂动。
卢植踏碎玉墀光影,笏板直指相国座:“太甲纵暴,尚有《伊训》三篇警之!今陛下可曾拒纳《孝经》?可曾荒废《月令》?”
满殿朱紫齐齐倒吸凉气。
崔颢窥见吕布扶剑的手背青筋暴起,董卓案头酒爵已被捏成金饼。
“霍光辅政时,长安米价四十钱一石。”
卢植突然从袖中抖出市井账簿,“敢问相国,雒阳粟米四百钱,可算海内晏然?”
竹简掷地声惊飞殿梁燕雀,恰有御史捧着的“代汉者当涂高”牙谶飘落御阶。
“老匹夫安敢!”
董卓赤帻迸裂,肥硕身躯撞翻铜鹤灯架。
吕布倏然按剑出列,铁甲刮地铿然作响:“相国息怒!卢尚书醉矣!”
“卢公乃儒林北斗……!”
议郎彭伯颤巍巍出班,忽被董卓血丝密布的眼珠瞪住,“昔年黄巾焚毁稷下学宫,独卢公抢出《乐经》十二卷……望相国开恩!”
董卓獠牙咬得格格响,忽瞥见吕布将画戟横陈丹墀。
满殿死寂中,老枭阴恻恻冷笑:“咱家最敬读书人——且去太学编你的竹简罢!”
退朝时秋阳正烈。
卢植将尚书印绶掷向铜驼街污水,忽闻身后甲声铿锵。
吕布捧着革囊追来,囊中竟是用锦帐包裹的兰台秘卷:“师傅……这些书……?”
“书无罪。”
老儒接过革囊轻抚,“尔且记住,今日在朝堂上跪着的,不止你双膝。”
话音未落,宫墙内忽传董卓咆哮:“把彭伯那老货外放阴平!”
崔颢扶师长登上牛车时,瞥见吕布独立残阳,正将腰间新赐的“都亭侯”金印扯落护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