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旌节寒,胡天雁断血衣还。
权门虎踞翻云手,儒帐龙潜沥胆肝。
金甲难遮游子愧,青衿犹系故人丹。
洛城秋雨连三月,谁见宫墙白骨残?
秋雨绵绵时节,卢府门前青石板上跪着的身影已浸透寒意。
崔颢立于廊下,望着吕布肩甲上凝成细线的雨水,恍惚想起半年前并州初见时,这汉子横戟立马的傲然模样。
“吱呀——”
第四次推开的朱漆门扉后,卢植白发萧然的身影惊得吕布猛然抬头。
崔颢分明看见那武夫喉头滚动,膝行两步又生生定住,泥水顺着铁甲纹路蜿蜒成溪。
“逆徒。”卢植苍老的声音惊落檐角雨滴,“可知今日为何放你进门?”
吕布以额触地,甲胄铿锵:“学生错在不该杀丁原。”
“愚钝!”
竹杖击地声惊起寒鸦,“你错在把经筵当棋局——以为献上董卓首级便能换回清名?”
老儒突然剧烈咳嗽,惊得吕布欲起又止,“咳咳……去岁教你'御下者当养浩然气',竟悟成这般龌龊算计!”
崔颢扶住摇摇欲坠的师长,瞥见吕布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雨幕中忽有快马嘶鸣,西凉口音的传令兵高呼:“相国急召吕将军!”
“滚。”
吕布起身时溅起三尺水花,画戟寒芒掠过传令兵咽喉,“告诉义父,布在听师傅讲学。”
半月后董卓赐下的西域夜光杯碎在卢府阶前。
崔颢蹲身收拾残片,听得门内吕布闷声:“学生知错。”
抬眼却见这九尺汉子捧着半卷《盐铁论》,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净的血渍。
“此非太学藏书?”
卢植指尖抚过书页缺口。
“昨夜抄袁隗家……”
吕布突然噤声,从怀中摸出油纸包裹的黍饼,“路上见老妪叫卖,想起师傅晨课时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崔颢忍俊不禁,却见老儒郑重接过黍饼掰开,分与众人。
吕布嚼着饼渣咧嘴憨笑,浑似当年河套荒原上那个渴了吞雪的边军少年。
腊月飞雪压塌太学藏书阁那夜,崔颢撞见吕布率亲兵扛梁换柱。
火光映着武夫冻裂的手掌,将郑玄注解的《周礼》稳稳放回书案。
“师兄看顾好师傅。”吕布解下白狐裘覆在沉睡的卢植身上,“董相国……要废史立牧了。”
崔颢心头剧震,却见师弟转身没入风雪。
案头《春秋公羊传》摊开在“大复仇”篇,页脚新鲜墨迹未干:“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雒阳九市咽寒笳,陌上铜腥透碧纱。
泉货乍惊生绿锈,谷仓空叹涨黄麻。
儒生袖里量天尺,商贾唇间漏海沙。
莫道书阁藏古事,官烛犹照帝王家。
“子素且看这《甘石星经》注本。”
郑玄指尖点在竹简某处,灯花爆响惊得崔颢抬头,“董仲颖帐下谋士不通天文,何来前汉淮南王府藏书?”
窗外北风卷着枯叶叩打窗棂,崔颢拢紧羊裘:“上月奉先送来齐论残卷,简牍霉斑似沁地气……”
“着啊!”
老儒突然击掌,震得砚中墨汁微漾,“明日汝往东市走一遭,专看五谷杂货与钱币成色。”
晨雾未散,崔颢揣着空麻袋蹲在粟米铺前。
掌柜的戥子压着粗麻布,新倒出的黍粒间混着沙砾:“客官见笑,三百钱一石——若用董相新铸的小钱,得四百二十文。”
“去岁不才二百钱?”
崔颢佯装惊诧,指尖捻起粒霉变的陈粟。
“您老圣明!”
掌柜瞥见西市方向腾起的烟尘,压低声量:“北军爷们抬着朽木箱满街撒钱,前日肉肆赵胡子收了两筐绿锈铜钱,熔了重铸竟折三成!”
转过绸缎庄,崔颢盯着伙计展示的“永安五铢”倒吸凉气。
本该锃亮的钱身爬满铜花,穿钱的麻绳霉烂成絮。
布商哭丧着脸比划:“客官摸摸这细葛,价翻两倍却卖不动,那些军爷抬来的金银器皿……”
话未说完,街口马蹄声碎,吓得商人慌忙收起钱匣。
晌午时分,崔颢立在酒肆檐下看运尸车轧过青石板。
酒保捧着陶碗嗤笑:“客官要沽酒可得趁早,昨儿南匈奴商队用陪葬玉杯换走三十坛好酒,现在都……”
话音戛然而止,三个醉醺醺的西凉兵撞翻门帘,腰间佩着的青铜剑柄犹沾坟土。
暮色染红太学庑殿时,崔颢将所见钱币包在绢帕呈上。
郑玄就着烛火细观铜绿,忽然冷笑:“元卓公若在世,见有人掘梁孝王墓充军资,怕要再写《徙戎论》。”
窗外忽起环甲铿锵声,吕布抱着裹锦漆匣探头:“师兄,师傅可要歇了?今日得着部尉府旧档……”
话到半途突然噤声——那漆匣纹样赫然与未央宫地砖同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