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到，班荆馆王擢的府中就开始忙碌起来。
他对于今早面会秦君苻建这件事十分重视，早早的就开始焚香沐浴，更换衣裳。
其实王擢在很多年之前就见过苻建。
永和初年的时候，他作为石赵国的西中郎将，又是征西将军麻秋的先锋，曾经在军营中与前来探望兄弟苻雄的苻建见过一面，只是不知道对方现在是否记得。
那时的苻家兄弟还是英姿勃发的青年，一个在邢台为质，一个在石赵军中任职。
想不到十年之后，如今几人的命运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苻建成了一国之君，苻雄却死的不明不白，而他王擢从一方豪强沦落到了现在这般落魄的模样。
这事情一想起来，就叫王擢有些沮丧。
好在他很快就驱散了这种情绪。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这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丢面子。王擢心里想着：强者才会考虑面子，以自己如今这般状况，面子就是个屁。
一切收拾停当，王擢带着几名仆从离开了班荆馆。
外面夜色深沉如墨，街道空无一人。
王擢有些疑惑的向身边的仆役问道：“老徐头呢？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老兵，他怎么没来？”
仆役恭敬答道：“徐大人说他先一步前去为尚书大人开路了。”
开路？王擢越发不解。
打仗呢这是？还开路？这老小子在搞什么名堂？
……
建章殿宣室的灯火一直从前半夜点到了后半夜。
雷弱儿终究还是冒着不敬之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所谓忠臣就是该这么做的。
也如他预料的一样，君臣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我改这谶谣的时候，并不知道淮南王殿下犯下如此悖伦的大逆之罪！”雷弱儿梗着脖子道：“现在看来，他并非是大单于之位的合适人选！”
“闭嘴！”苻建怒斥道：“朕意已决！这些事情也是你这做臣下的能够掺和的么？”
“事关我大秦未来国运，我又岂能不掺和！”雷弱儿凛然道：“如今我不该说也说了，陛下若是觉得微臣犯了忌讳，就把我杀了吧！”
“你这……羌奴！”苻建气的目眦欲裂。
忽地，他心口一疼，呼吸一滞，双腿又一个发软，站直的身子坐回了软席上。
雷弱儿瞧着皇帝捂住了胸口，脸色变得煞白，他也慌张起来。
刚才俩人争执的面红耳赤，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陛下还是病体初愈，身子虚弱的很。
他慌里慌张的赶到苻建身边，帮着不停轻拍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苻建才缓过气来。
俩人经过这一出，却是再也吵不起来了。
宣室内陷入了沉默，只有苻建粗重的呼吸声响个不停。
“不要再说了。”苻建放缓了语气，低沉的说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忠心。”
“你和坚头儿一样，都在考虑着我秦国大运又或是天下百姓。”
“可是这件事上我并无其他选择。”
雷弱儿沉默不语。
他如何不知道苻建的心思？
大秦国运、万民百姓的确重要，可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这大秦国得姓苻，并且是在他苻氏的嫡系血脉手中。
只是一想到未来可能面对的情况，他的心中就充满担忧。
像是看出了雷弱儿的担心，苻建接着说道：“长生他还年轻，这个年纪的孩子总归免不了鲁莽冲动。”
“未来我会让他拜你为师，你我一道将长生他好好调教，还是能够让他成为一个像样的大单于的。”
雷弱儿又沉默了许久，方才闷声道：“微臣是个羌人，不适合做太子的老师。司空毛贵他老成持重，处事方正，只有他才适合当淮南王殿下的老师。”
见对方这样说，苻建知道雷弱儿终是松了口。
他点头答应下来，再次把话题拉回到了那件事上。
“那件事进行的如何了？”苻建再次温言探问道。
雷弱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之前的情绪全部冲淡，半天才开口道：“我已按照计划买通了对方的侍卫，从时间上看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我本来与对方约定，只要能够指出那人进宫的路线，就可以饶他一命，还能让他此生享受富贵。”
……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徐老兵哼着苍凉的古曲，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酒壶在漆黑的夜里醉醺醺的前行。
他的年纪比王擢还要大上几岁，虽然随着对方征战沙场数十年，最高也不过是一个侍卫统领。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身子骨也因为旧日的伤势而变得衰弱，王擢干脆褫夺了他的军职，让他只做一个执戟郎养在自家军中。
徐老兵每每思及此事，胸中就是一肚子的怨气。
但他从未在王擢或是其他弟兄们面前表露出来一丝一毫，每天依然是一幅知足常乐的模样。
那天之后，他一心一意的只想着战死沙场，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老弟兄们死了个精光，唯独自己却一直活到了最后。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无所畏惧，可直到前一阵子有人将满满一箱金银放在自己面前。
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想死。
“你比约定的时间来的早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早来晚来不都是要来？早死晚死不都是要死？”
徐老兵醉眼惺忪的嬉笑着。
路边黑暗之中，走出一群身着紧身劲装的人来，他们的头脸都被黑布包裹，只露出一双寒光湛湛的眼睛。
“怎么喝这么多酒？”为首的黑衣人掩着鼻子厌恶道：“小心别误了我家大人的正事！”
“误不了，误不了。”徐老兵笑道。
“不过是杀人而已，老头子我酒喝的越多，出手越重，杀人也就杀的越多。”
黑衣人眼里流露出嫌弃的神色，道：“你的职责不过是为我们指出那人进宫的路线，其他事情用不着你管。”
“路线吗？”徐老兵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哦，对！你们跟我来，这边走，这边走。”
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墙晃晃悠悠的向着黑夜之中走去。
几名黑衣人对视了一眼，也沉默的跟了上去。
一行人越走越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之中。
徐老兵将酒壶往地上一放，叉开双腿坐在了地上，乐呵呵的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王擢从这里入宫？”为首的黑衣人略一错愕，声音立刻转成了愤怒。
“老头，你是不是在耍我？！”
徐老兵慌忙摆手道：“哎哎哎，各位大人。老头子我怎敢欺瞒各位。”
“各位要找的路，不就是这里吗？”他醉醺醺的说着。
“放屁！”黑衣人首领怒声驳斥道：“未央宫在南面，这里是北边，而且都他妈快出城了！”
“他王擢入宫怎么会走这里？你是不是喝傻了？别指错了道，耽误了大事！”
“指错道？没有啊？”徐老兵像是一愣，又疑惑的说道。
“谁说我替各位指的是王将军的道路？”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眼神也不再涣散。
“我为各位指的，明明就是各位的……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