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建章宫的宣室殿内灯火通明。
一个略有些佝偻的高大身躯在朱漆长案后面批阅奏章。
除了偶尔会提起笔在面前的文书上书写一二,大部分时间他就一直这么坐着看着,仿佛从天地初开起便一直没有动过位置。
作为一个开国皇帝,苻建无疑是勤勉的。
只是这份勤勉也在一点一滴的消耗着他的生命。
才半年时间,他的鬓发上已经覆盖了白霜,眼角也爬上了皱纹,可他的年纪尚未至不惑。
也许正因如此,他的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无论是面对国事还是家事,总有解答不完的问题。有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建立这秦国到底是为的什么?
身登大宝之后,他便远离骏马和刀弓,成日埋头在书山文海之间。那些弯弓射雁、纵马踏花的快意日子仿佛成了上辈子的记忆,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禀陛下,皇后娘娘请求觐见。”门外传来了黄门尖细的声音。
苻建放下了手中的笔,扭了扭有些发酸的脖子,向着外面说道:“让她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脚步在门外停了下来,一个温婉的女声轻声道:“东西给我,你们都下去吧。”
随后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位衣着素雅的美妇端着黑漆承盘走了进来。
苻建视若未睹,只是低头读着桌案上的奏章。
强皇后走到近前,将承盘放置在了案上,又对苻建行了一礼,方才柔声道:“我听宫里的尚食说,最近陛下吃的越发少了,心中有些担心,特意命人按照古方熬制了一些开胃的羹汤送来。”
“陛下您身子才好没多久,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操劳了。”
苻建头也不抬,只淡淡回道:“知道了,放这里就行,一会儿我会喝的。”
见对方的态度有些冷淡,强皇后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哀怨起来。
“陛下您可有日子没来椒房殿了。若是我做的哪里不对,告诉我便是,何必要这样有意疏远?”
闻言,苻建总算把目光从桌面上转到了皇后脸上。
他看着眼前这位容貌端庄的女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我大秦立国至今尚不足三年,如今国内灾荒四起,东边燕国又在边境聚集重兵。”
“这正是内忧外患的局面,我每天的事情都处理不完,又怎么是有意疏远你呢?”
强皇后道:“国家大事我虽然不懂,可我知道这天下间的事情哪里是一个人能够处理的完的。”
“您明明有那么多皇子,何不让他们替您分忧解难?”
苻建注视着对方的眼神,严肃道:“夫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你须知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册立储君乃是国家大事,绝非后宫可以干涉的。”
闻言,强皇后哀声道:“这些我都知道,可长生打小就脾气暴躁,虽是我的亲儿,却和谁也不亲,连太祖皇帝都厌恶这个孩子。”
“若是他当了大单于,我和其他皇子未来的日子岂不是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听了这话,苻建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强皇后在对方严厉的目光中渐渐瑟缩起来,嗫嗫嚅嚅的想要解释,可是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见她这个样子,苻建又叹了一口气。
作为皇后,她什么都好。性格温婉,举止得体大方,操持后宫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嫔妃抱怨过她处事不公。
若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她姓强。
强氏乃是氐人大族,在秦国朝中的势力极大。
苻建非常清楚皇后真正想说的事情是什么,可他绝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若是按照她的想法立年幼的晋王为储,那么昔年王莽故事也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他也不能当着皇后的面直指其非,这就是家事和国事搅和在一起的麻烦之处。
苻建淡淡说道:“夫人,你可知我秦国凭什么得以在这关中立足?”
“凭着苻家兄弟一心,将士三军用命?”强皇后有些迟疑道。她不清楚为什么对方会突然问起这个来。
苻建微笑着说道:“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是神明的庇佑。”
“神明庇佑?”强皇后有些诧异。
“你也知道我父皇小的时候,遇到西戎故地爆发洪水,当时有谶谣道‘雨若不止,洪水必生。’因而祖父给他改名叫做蒲洪。”
“后来不久发生了永嘉之乱,父皇他乘势而起,受封石赵国略阳郡公,打下了我枋头苻家的基础。”
“永和五年的时候,石赵太祖皇帝石虎驾崩,赵国大乱。当时又有谶谣说‘山如无峰,草付为王。’父皇他因此将我们原本的姓氏改作了苻姓。”
“而后不久,我苻家击溃羌人姚家的大军,受晋国册封为氐王。此后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我建立了的秦国。”
强太后听得连连点头,这些氐人族中口耳相传的英雄故事,她从小就听说过。此时再听苻建娓娓道来,还是禁不住心驰神往。
苻建看着她的样子,知道时机成熟,方才缓缓言道:“你可知如今长安城中,又有了新的谶文流传?”
“是么?”强皇后久居深宫,这些在外面传的满城风雨的流言并未进入她的耳中,那些知道这谶谣的宫中众人更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所以苻建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委实是吃了一惊。
“有谶云:‘三羊五眼,还得长生。’”
……
送走了强皇后,苻建不由松了一口气。
皇帝家事向来比国事更为难缠,因为涉及到亲情爱情等各种情感纠葛,再是简单的事情,若是处理不当,难保哪一天就会成为致命的毒药。
眼下能这般收场已是尽了他自己的所能。
长生他必须成为太子!
苻建在心里想着:虽然这孩子犯下大错,但是如今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
只要多加努力,再假以时日,相信定能够把他引到正路上来。
苻建看向桌案上的文书,心中涌起一阵烦躁。
有一件事皇后说对了,这秦国的诸事繁杂,的确不是一个人能够处理的完的,他需要有人分担。
这个时候,轻轻的扣门声又在殿外响起,跟着传来的却不是黄门令那别扭的嗓音,而是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
“陛下,微臣雷弱儿前来复命。”
“赶紧进来。”苻建的脸上浮现出了由衷的微笑。
一身汉人文士打扮的丞相雷弱儿推开殿门,皱着眉头疾步上前,他一边走一边说着:“臣下已经按照陛下的嘱咐安排妥了。”
“可臣下还是要说,阴谋诡道非是王者可为。陛下若是想做一个好皇帝,这种事情往后切不可亲自参与。”
“这不是有你在么?”苻建笑着说道。
雷弱儿正色道:“臣虽然可为陛下解一时之忧,可陛下若是不知道自己的过错未来再犯,臣却无法处处补救。”
“倒是青史上说微臣是个奸佞也就罢了,若因此说陛下是个昏君,岂不冤枉?”
闻听此言,苻建不由得抬起双手按住了太阳穴。
这个雷弱儿的性子属实是叫人头疼,说起话来刀扎似的,偏偏还处处占理,叫人无法反驳。
“不说这个……”苻建无奈的转了话题道:“你把事情经过说来听听,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雷弱儿并未开口。
他站在桌前看着眼前的皇帝,其实他还有许多更过分的话没有说出口来。他虽是心直口快,可并不是一个蠢材。
相反的,雷弱儿自石赵末年姚苻两家相争时起便投奔了太祖苻洪麾下,一直奇谋百出、算无遗策。身为一个滠头羌人,如今却高居秦国庙堂的丞相之位,成了苻建最为倚重的谋士。
也正因如此,他虽深知自己作为臣子的本份,不该妄议帝王家事。可那些逆耳忠言却如鲠在喉,叫他好生难受。
说还是不说呢?
雷弱儿纠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