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同样下起了雪。
城里的饥荒并未影响到秦国贵人们的生活,在华阳街边的班荆馆中,各国来使依然能够享受到优渥的招待,甚至还可以提出额外的要求。
有人就让馆中仆役把案几和酒食都端到了院子中去,说是要一边赏雪,一边喝酒。
仆役们忙忙碌碌的布置着桌席。他们虽然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可一个个都在心里暗骂:长得像头野猪似的家伙,哪来这么多文人骚客的毛病?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王擢整个人罗汉横卧在厚厚的棉垫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指手画脚的安排着仆役放置家什,一幅疏懒的模样。
他的府邸尚未安置妥当,此时不过是暂宿在班荆馆中。
可他一点也没拿自己当外人。
自三年前石赵灭亡之后,他就一直带着弟兄们在陇西之地来回奔波,睡的不是军帐就是草垛,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要说还得是在朝廷里当官的好。
王擢懒懒的想着:如今这班弟兄都北上回去了老家,咱也没了啥牵挂,可不得趁着机会好好享享清福。
做个尚书令挺好,往后老子再也不用去干什么行军打仗的苦差事了。
“北风其凉,雨雪其芳,什么什么,什么同行。”王擢摇头晃脑的感叹道:“好景致。”
他附庸风雅的吟诵并未让他的情绪与这清爽雪景产生共鸣,王擢的内心实则纷乱如麻。
他压根不想留在长安城里,更不想当这劳什子尚书。
可这一切却由不得他自己选择。
王擢唤来一位奴仆,从他手中接过了酒壶,也不用杯盏,直接就嘴灌了两口。
烈酒入喉,他的脑子开始清醒了一点。
一切还要从苻坚入宫面圣之后说起。
要说这东海王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是个信人。他很快为王擢带回了消息。
陛下准备直接授命其为秦国尚书。这对现状如同丧家之犬的王擢而言,根本是难以想象的礼遇。
这任命看起来像是夺了他的兵权,可他本就没有什么鸟毛兵权。弟兄们已经跟随苻坚北上,有一位秦国亲王压阵,这一路上基本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这么想来,这任命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然而王擢却并不这么看。
他其实要的只是秦君的千金一诺,从而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可现在却变成了高官厚禄。高官厚禄再好还能好的过自家命去?
可惜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王擢又往嘴中倒了一股酒浆。
这事情怪就怪在,他作为苻雄之死一案的唯一人证暂居于班荆馆中已有一个多月,可是陛下迟迟不见传召,倒像是把自己忘了一般。
刚开始他心里还只是有些许不安,而这种不安感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强烈,如今的王擢每天晚上都要靠着安神汤才能入眠。
因为他知道,如今外面的风向已经变了。
不知哪天开始,这在街头巷尾大肆流传的谶谣忽然变成了“三羊五眼,还得长生。”
谶文传播之广,广的连王擢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当日听错了。
这一听错,可就把王擢急的要死。
这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意思,分明就是非让淮南王登上大单于之位不可。
若真是如此发展,那他王擢的死期也就定在了淮南王上位之期。
他举起酒壶吨吨吨的往嘴里灌酒。
早知如此,打死咱也不能来长安。王擢在心里想着:最惨的是如今东海王也不在长安,真出了事情连个能托庇的人都没有。
“王将军,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一个粗粝苍老的声音从王擢的背后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王擢的黑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
“老徐,来来来。一道坐下陪咱喝两杯,欣赏欣赏这院子里的如花雪景。”
徐老兵疑惑道:“如花雪景?将军你用错词了吧?”
“啧,你什么时候能教起本将军来了?”王擢佯装不悦道:“管他如花还是如草,这酒可是喝一杯就少一杯了,你到底来是不来?”
“来了来了。”老兵应和着挤到王擢身边,毫无顾忌的一屁股坐在对方勉强让出的一小块棉垫上。
他随手从王擢手中夺过了陶壶,就着壶嘴也往嘴里灌了一口。
看的王擢一阵皱眉:“老徐头,往后咱也是穿朝服的人了。你他娘的能不能文雅一点,能不能用个杯子?”
“咳咳咳。”徐老兵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龇着牙诧异道:“这都到皇城了,将军你怎么还喝这种酒。”
“差点把老头子我给呛死。”
“咱爷们打十五岁从军开始喝的就是这种酒。”王擢不屑道:“城里贵人喝的酒又甜又腻,咱可喝不惯。”
“你要是不要就赶紧还我。”
徐老兵挡开王擢伸去抢酒壶的爪子,谄笑道:“要要要,我刚才就是没准备好。正所谓人是故乡亲,酒是家乡好,我也是从小喝这刀子口长大的。”
他又抿了一小口烈酒,忽地感叹道:“将军呐,若是老头子我没记错,您今年该有四十有六了吧?”
王擢略一思索,道:“差不多吧,虽说寿辰未到,但过了年也算是四十五了。你问这干嘛?”
老兵道:“自打您带兵离开故乡开始,我可就跟在您的身边。和咱们一道从故乡出来的那批族人好像就剩下我俩了吧?”
王擢抬头看天,想了一会儿才说:“老张去年死在了陈仓,老陈后来也病死了,好像真的就剩咱俩了。”
徐老兵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神色,低声问道:“哎,将军您可曾想过自己以后的死法?”
王擢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道:“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死法?”
老头仰起脸来,看着灰白色的天空道:“老头子我年轻的时候,本是打算像条汉子一样死在战场上。”
“可是现在年纪越大,反倒越不想死了。”
王擢嗤然笑道:“从来命数不由人,有时候想死的人未必会死,反而是不想死的人倒容易死的不明不白。”
“将军您这话说的有理。”徐老头笑着说道:“俗话说的好,刀剑有眼,专挑怂人。”
趁着老兵不注意,王擢又从对方手中将陶壶抢了回来。
“你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俗话。”他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话题一转问道:“话说你到底找咱干嘛来的?”
闻言,老兵一拍大腿,噌的从棉垫上跳了起来。
他满脸慌张的叫道:“哎呀,差点忘了大事。”
“刚才宫里来人,说是请将军您明日卯时进宫面见陛下。”
“老头子我人老记性差,两口黄汤下肚,差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可真是……”
王擢侧卧在地上,根本没有听到对方后面的絮叨。
他仰着的脸上尽是惊喜的表情。
时候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