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提出质疑，只是问道：“小主人想到了什么办法？”
“其一。”楚无天努力回忆起楚平寰死后，沈眉突破后对自己所说的话。
……
那是楚平寰死在皇城的那一天，也是沈眉踏入天人之境，进位大宗师的那一天。
那是沈眉第一次在楚无天面前露出那样脆弱的一面。
在这之前，楚无天一直以为，自己的眉姨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母亲的佩剑通灵。
她总是像一把剑一样，默不作声；像一把剑一样，锐不可当；也像一把剑一样，冰冷无情。
但是此刻的沈眉却是那样脆弱而悲伤，只有在面对和母亲有关的事情的时候，沈眉才会说这样多的话：
“小姐说过，大宗师的路必须自己踏出去，而我自小跟在小姐左右，从未真正走出自己的路来。”
“小主人，小眉跟了小姐一辈子。小姐死了，小眉就跟着小主人你和楚王爷，小眉从来都不会走自己的路，也不想走自己的路，小眉就只想跟着小姐走，跟着小主人和楚王爷走。但是楚王爷死了，小眉现在只剩下小主人了。
我往别院走的时候突然在想，先是小姐，再是楚王爷，会不会有一天就会轮到小主人。我突然很害怕，如果有一天小主人也跟小姐和楚王爷他们一样，那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突然想起小姐死之前给我传功的时候跟我说的话。小姐把功力传给我，是希望在她死后，我还能够代替她，保护好小主人。
她说她把她的姓给我，以后我不叫小眉，就叫沈眉。
我是代替小姐在保护小主人的，也是在代替小姐在活着的。我试着把自己当成小姐，然后我就忘了我是小眉，我好像就真的变成了小姐。
然后水到渠成，之前阻隔了我整整十五年的天人壁垒就这样消失了。
我感觉就像是被小姐的灵魄牵着手，轻轻迈过了一条河一样。”
……
楚无天依照回忆中的话语缓缓说道：“其一，忘记自己，把你自己当成我娘。”
“忘记自己……”沈眉揣摩起楚无天的话语，“走不了自己的路，便学着小姐的模样走她的路？不对……这并非是自己踏出去的路……当成小姐，忘记自己，把我当成小姐……”
她努力思考着，隐约间似乎真的感觉到了那个玄之又玄的契机。
“还有一个办法。”楚无天顿了顿，还是说道。
这个办法也是沈眉后来自己告诉楚无天的。
楚无天之所以犹豫许久才在今晚终于作出决定，便是在纠结是否应当将这第二个方法也一同告诉沈眉。
或者说，这并不是告诉，而是一次劝说。
楚无天犹豫的便是自己是不是应该那样去劝说沈眉。
在楚无天扶灵回到南楚九黎山的那天，他将父母合葬在一起，沈眉陪着他，在墓室之前久久沉默。
……
“父亲母亲，他们曾经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如今竟然就在这样一方小小的石室里面。”楚无天披孝跪在地上。
沈眉就跪在他的身后：“小主人，你说有一天，这世上的所有人会不会都忘记了曾经有过小姐这样天下无双的剑客，忘记了曾经有过楚王爷这样横扫天下的武臣？”
“不会的，我不会让天下人忘了他们。”楚无天声音冰冷如狱。
沈眉却说道：“天下人忘了也没关系的，只要小主人和我记得就好。小姐和楚王爷应该不会在乎其他人记不记得他们的。”
“或许吧。”楚无天说道，却在心底暗暗补充，但是我在乎！
沈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小主人，若是我死了，喝了孟婆汤，会把小姐忘了吗？”
“不会的，有些事情是忘不了的。”楚无天说道。
背后，沈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楚无天却听到了微弱的啜泣声。
他转过身，看见沈眉一向全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眉姨……”
沈眉看着他，任凭泪水划过唇齿，缓缓说道：“我突然想起来小姐死前跟我说过的话。她说，她希望我忘了她。
她说，只要我忘了她，我就能走出自己的路了。
那样的话，就算是不保护小主人也没关系的。
她说，楚王爷会照顾好小主人，其实不需要我的。
她说我还是别姓沈了，天下的姓氏那么多，就属沈最难听。
她听了一辈子，都已经听厌了。
她说让我好好找找，挑一个好听的姓，要比沈好听一百倍一万倍。
她说……”
沈眉说不出一个字了。
……
楚无天微微握拳，最终又缓缓松开，还是说道：
“还有一个办法，眉姨。只要忘了我娘，你就能走出自己的路了。
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娘死前跟你说过。”
沈眉在黑暗之中久久不曾说话，也不曾有任何动作。
许久许久，久到楚无天都要害怕天是不是快亮了，沈眉才终于说道：“小主人，我是忘不掉的小姐的。忘了小姐，也就忘了我自己了。”
成为她，或者，忘了她……
在沈眉这里，从来都是没有忘记这个选项和可能的。
“小主人，我明白了。”沈眉突然抬起了头，楚无天透过两人之间浓重的黑暗，似乎看到了沈眉脸上沿着脸颊轮廓，缓缓滑下的一滴接一滴的泪珠。
“我，一直都是小姐的附庸，这条命是小姐给的，也是为小姐活的。
小姐死了，我本来也不应该活着的。
但是小姐其实不想死，她也想活着。
她想保护自己的丈夫，也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我这条命也就不能去死，得为小姐继续活着。
我的命不是我的，是小姐的。
小姐死了，我的命就是小姐的延续。
我不能忘记小姐，也不可能忘记小姐。
但是我能成为小姐，我是小姐性命的承继和延续。
我要成为小姐。
我，就是小姐。”
刹那之间，楚无天感觉眼前的沈眉突然消失了，似乎变成了一缕烟，一道光，一阵风，一片雾……
她不在身前，却也无处不在。
她泯然无踪，却又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
她的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笑靥如花，手提长剑的英气少女，正抓着她的手，带她迈过一条浅浅的溪流，任凭清凉的溪水淹没她们二人纤细敏感的脚踝。
她忽的迷醉朦胧，感到几分梦幻，她再次睁开眼睛，身前却已经不是那个总是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过千山万水的骄傲少女，而是一个低垂着脑袋，头发梳理地整整齐齐，只会看着身前人双腿双脚的沉默少女。
那只会跟在人后的女孩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她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面容来。
这是小眉，是她自己。
沈眉伸出自己的手去，轻轻牵起那个女孩泛着几分凉意的手，然后拉着她一起迈过那条澄澈清凉的小溪。
沈眉体内那一道隔绝了她整整七年的天人壁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