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两早已明白过来了，之前宋野云被楚无天禁止看书的那几天根本不是在好心教她读书。
他讲的都是什么呀！
什么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什么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什么往而不害，安平泰；什么道冲，而用之则不盈，简直令人头大！
她一个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小文盲，怎么可能听得懂那些东西！
偏偏他讲的时候还一脸陶醉，讲完之后还会一脸贱兮兮地问她：“听懂了没有呀？”
然后她就只能茫然地摇头，然后被骂得狗血喷头！
这也就罢了，至少他时不时还能真的教给她零星的一点东西，但偏偏这个家伙还敢恬不知耻地说是她笨！
还当着世子的面说什么“大笨蛋一个，没见过这么傻的丫头”，亏他好意思说得出口！
宋野云摸着下巴，丝毫没有感觉出眼前小姑娘体内几乎要将他活剥了的怒意。
“好，那我就先教你《千字文》。”宋野云说着，兴冲冲地从床上的包裹里取出来笔墨纸砚。
他得快点解决完这个小丫头，然后舒舒服服地去温书！
不对，教和学的时间是一换一啊……
唉，这个世道是怎么了？
有我这样的名师在，都没人赶着来学。
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宋野云皱着眉，连连摇头。
窗外的夜越发深了，月儿渐移，直至最终隐身入乌云之后。
十两非常节制，只用了半个时辰学会了“天地玄黄”之后就结束了她第一节正式的识字课。
她从宋野云的门口缝隙里挤出去，准备下楼去找高茂。
她刚刚走到楼梯拐角，就看见一楼客栈大厅里，高茂正坐在中间的长桌上，抱着一坛酒，自饮自酌。
高茂似有所觉，抬起头来，正对上十两的视线。
他轻抿一口，笑问道：“读书读完了？”
“嗯。”她快步下了楼，走到了高茂身旁，问道，“你在等我？”
高茂摸了摸鼻子。
说实话，他就是闲来在这喝点小酒，但是十两都这般问了，他也不好说不是。
于是他干脆对着门外一昂头，问道：“走吗，去后院试试马？”
“嗯。”
高茂起身，提着酒坛，边走边道：“天色晚了，今日只教你上马。明天早上早些起床，我带你在周围溜上两圈。”
“明早宋少爷布置了早课。”十两说道。
“那便起早些，先做早课，然后去跟我骑马。”高茂不容置疑地说道，“还有，傍晚歇息的时候先跟我学完再去读书。天色晚了在外面活动不方便，读书点上灯就是，不用在乎时间和天色。”
“好！”十两点头。
两人迈出门槛，向着后院走去。
高茂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笑道：“我很好奇你能坚持几天。”
“我学会了骑马还会跟你学武功的。”
“我不要笨徒弟。”
“我不笨，是宋野云污蔑我！”
……
等到两人从后院回来，官驿外的夜色已经漆黑如墨。
随着两人各自回了房间，官驿内重新陷入长久的属于夜的宁静，奔波了一整日的人们逐渐陷入沉眠。
楚无天缓缓推开了窗户，翻身而出，身体轻盈地落在了地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他轻轻一跃，翻过围墙，落在外面，然后向着官驿外不远处的一处小树林走去。
夜色极深，但他仍能勉强视物，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站定在林中，他久久沉默，然后轻声对着空气唤道：“眉姨。”
一个纤细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仿佛她原本就在那里似的。
“小主人为何不在客栈内喊我？”沈眉问道。
楚无天久久沉默。
上一世他一路被押解到京城，之所以没有选择更加体面的自我了断，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在等。
等眉姨出现。
如果眉姨出现了，他脱困而出，百越和六国仍在，他或许还有东山再次的机会。
如果眉姨没有出现，那他至少能够知道，眉姨已经先他一步去往幽冥地府了。
直到他的心脏被成帝刺穿，眉姨都没有出现。
他知道，那个护了他一辈子的眉姨已经先他一步死去了，再也不能保护他了。
他从小到大，眉姨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暗中守护。
前世三十二载，他一直都是被沈眉扶持着走过的。
楚无天还记得，那是在楚平寰死在皇城之内的那一天，眉姨出现在他的身后，告诉他父亲的死讯，也告诉了他父亲的死状和凶手。
一剑穿心，全无反抗。
天下之中唯有一个人能用这样的方法杀死他。
大成皇帝赵朗，那个楚平寰辅佐了一生，为他平定天下，助他成就千秋帝业的始皇帝赵朗！
同时从小眉口中说出的还有他母亲当时死亡的真相……
母亲陪伴他长到五岁，从未告诉楚无天，在他出生之时，就在京城别院之内，即将分娩的她还曾遇到那般的险境，以至于母子二人双双受创，几乎殒命。
他的身体被一日日的调养起来了，可沈一的身体却一日日的败了下去，以致最终，她一位堂堂的大宗师，足以匹敌千军万马的大宗师，站在人间武道顶点的女子，竟然不过不过二十几岁就撒手人寰。
在那之前，楚无天从未想过，他与大成皇室的血海深仇，从他出生之时就已经结下了，注定成为他一生背负的血恨！
想到这里，楚无天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也是那时，小眉告诉楚无天，她终于成为了大宗师。
楚无天看着沈眉在一片漆黑之中格外引人注目的眼睛，他收敛了情绪问道，轻声问道：“眉姨，你在半步大宗师境界多少年了？”
今日，楚无天就是来告诉沈眉，上一世已经跨过那道天人壁垒的她，所告诉自己的那番感悟。
“自从小姐死前为我传功，到如今已经七年了。”沈眉声音飘忽，听不出是什么情感。
“眉姨，你可知道你的问题在哪？”楚无天努力回忆起上一世沈眉曾告诉他的那些话。
不同时刻一个人的两种声音却在说着同样的话，却同样都带着几分哀伤：“小姐说过，大宗师的路必须自己踏出去，而我自小跟在小姐左右，从未真正走出自己的路来。”
楚无天深呼一口气：“眉姨，我有两个办法可以帮你戳破大宗师的那一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