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天果然脸色一变，但旋即便恢复过来，没好气道：“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
婉月自知计划功成，眼珠一转：“陛下，我琴弹得不好，你教教我吧。”
“那还不让开？真是让你糟蹋了这琴！”楚无天佯怒着用脚尖轻踹婉月的屁股。
婉月赶忙四肢并用地爬到一边，干脆坐在了地上。
楚无天坐在了之前婉月的位置上，双手轻轻落在琴弦之上。
他不懂音律，亦不通琴技。
但他小时却总听父亲弹起那曲《招魂》，也还记得更久远之时母亲教他拨弦的场景。
他不会别的曲子，但《招魂》却是能弹上一弹的。
琴音渐起，似有魂灵长叹，喟然无穷。
魂兮归来！
殿外，同样幽深高远的琴声相和而起，仿佛双人咏叹，招魂不休。
楚无天原本略显笨拙稚嫩的琴技因着殿外的引导竟变得流畅悠远起来。
天地之间，似有巫师二人，高居于祝台之上，供祭牛羊，抛洒烈酒，风挥丝络，手舞灵幡。
他们高声用悠长空远的腔调呼唤吟诵：
四方天地皆厄难，上天入地苦无门。
东方不可托兮，十日代出；
南方不可止兮，封狐千里；
西方不可托兮，旋入雷渊；
北方不可止兮，增冰峨峨；
君无上九天兮，虎豹守关；
君无下幽都兮，土伯食人；
工祝招君，永啸呼兮！
魂兮归来，反故乡些！
魂兮归来！反故乡些……
一曲终了，琴音不散，绕梁回转，余音不休。
“殿外之人是谁？”楚无天抚住琴弦问道。
婉月急忙端正跪坐：“正是那范家小姐。”
“召。”
楚无天吐出一字，挥袖站起，走向主位，
因为玄锋和玉书两人的威胁，楚无天已经许久未曾放松了。
方才婉月闹得那一出，再加上那一曲《招魂》，他感觉全身的疲倦都被洗尽，身与心都陷入从未有过的畅快之中。
“是！”婉月立时欢欣不已。
楚无天刚刚坐下，便看见殿门处，婉月正引着一个抱琴女子缓步走入。
那女子一袭黑发落于背后，宛若浮云，一身白衣无尘，掩住窈窕身姿。
她低眉顺目，身前抱着一张雕饰精巧的古琴，更显得她身体单薄无靠，惹人怜爱。
行至殿中，婉月将她手中的古琴接过，放在不远处的琴案之上。
范家小姐轻提衣裾，缓缓下拜：“范氏女参见陛下。”
她声音温柔平淡，不卑不亢，似溪水潺潺。
“抬起头来。”楚无天柔声道。
女子螓首微抬，露出浅黛色的远山眉。
“抬高些。”
女子这才完全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恬雅淑静的面容来，不似刚才那般羞怯，反而落落大方地看向楚无天身前的案几。
的确是大家闺秀，不过比起常人，眼中稍多了几分灵气，想是诗书涵养，琴音熏陶所致。
有三分相似，楚无天心中暗道。
也怪不得婉月那般殷勤地想将此人引荐到自己面前。
“你曲中有恨，恨从何来？”
楚无天只是一句话就令殿中的婉月和范家小姐脸色一变，殿内外或明或暗的亲卫也都为之一凛。
那范家小姐眸中波光微动，悄然偷瞥了楚无天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脸带踌躇。
没等楚无天催促，她便轻叹说道：“陛下实是知音懂琴之人，天地浩渺，孰能无恨？人世多飘忽，欢娱难再同。不过是悲生万里之外，恨起一杯之中罢了。”
“悲生万里外，恨起一杯中……”楚无天细细咂摸，恍然出神，“有人与我分别之际曾赠我一首诗，其中有‘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之句，倒是与你适才所说，言近而意殊。”
沐然，婉月口中的沐姑娘，一个，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奇女子。
上一世，婉月是他父亲安排给他自小陪伴的大丫鬟；柔嘉是成帝为稳定楚地的指婚；唯有沐然，才是楚无天上一世唯一的心爱之人。
若是没有那番差错，只要等到她从九黎山生产归来，他便能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
“此人洒脱飞逸，文采非凡。‘兴在一杯’之句盛我万分。”范家小姐不禁夸赞道。
楚无天从回忆中挣脱，笑道：“诗句不以优劣而分，倒是范小姐，我看你年纪不大，最多也便与我那友人相仿，何以言说这般沉郁之句？”
“陛下可愿听我一曲？”范家小姐不答反问。
“何曲？”
她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莫愁。”
郑国有女名莫愁，身入成宫报父仇。
莫愁一曲与一个战国之时的传说有关。
说郑国之主有幺女名曰莫愁，备受宠爱，最善弹琴。
大成为取霸权，发兵郑国，屠戮王室全族，只是遗漏了一个莫愁。
莫愁长大成人，以琴师的身份进入大成王宫。
因她琴技非凡，终于得到成王召见。
成王命她弹一首《高山流水》，她却自荐自身所谱的新曲《莫愁》。
曲终之时，琴弦尽断，她手中的匕首亦刺入了成王的咽喉。
莫愁大仇得报，欣然自杀而死。
一个完美的复仇故事。
对楚无天而言更是如此。
与莫愁女相似，他亦是为父报仇，亦是剑指成王。
但楚无天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因为他熟读史书，知道莫愁的故事其实是假的。
成国历代国君并无一人死于琴师的刺杀。
或许曾经真有莫愁此人，只是她的刺杀并未功成。
琴弦尽断之后，成王安然端坐，她却身首异处，《莫愁》之曲就此成为绝响。
楚无天眼眸微眯，感觉殿中的范家小姐虽然跪在那里恬静淑雅，却带着一种与他相似的锐利。
那是背负仇恨之人身上才会有的味道。
“能听此绝响，也是我楚无天的荣幸。”他笑着对婉月挥手。
他想知道，眼前的范家小姐心中，哪里来的仇恨。
婉月了然，将琴案之上的招魂抱起，放在一旁。
范家小姐摆正古琴，敛起衣袖，跪坐端正，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落在琴弦之上，轻轻抚过。
随着一声清脆的铮鸣，失传数百年的《莫愁》在金陵城内重新响起。
只是不知，如今的这首《莫愁》与百年之前莫愁女所弹奏的是否还是同一支曲子。
铮铮琴音之中，楚无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无数场景仿若真实扑面而来，将他揽入其中，亲身品味个中酸楚。
楚无天看见无边大火，看见血肉刀兵，看见隐姓埋名，看见忍辱负重。
铮铮琴弦颤动，他听见老幼哭嚎，听见刀剑交鸣，听见呜咽阵阵，听见泪水划过脸颊，落到地面，又听见脚步声一往无前。
他看见眼前弹琴的范家小姐一脸执拗，练琴的双手伤痕累累，眼中的恨意却不曾削减半分。
他看见自己身居京城虎穴，卧薪尝胆，看见自己扶灵归楚，看见自己磨砺刀兵。看见自己剑指大成皇宫，看见自己——
“铮铮铮——”
琴弦尽断，《莫愁》终了。
范家小姐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楚无天的心口。
精纯如练，锐利如刀，这是她体内深藏多年、磨砺千百次的内力，像一柄利刃刺入楚无天的心口。
随之而来的还有大脑的刺痛，那是适才琴音之中暗藏的杀机！
双重杀机，舍生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