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将朝雾刺破，把城墙镀成一层金色。杜凤举、弘化公主、慕容诺曷钵三人在城中官吏的簇拥下，在城头望着出征甲骑的背影，一时间俱是沉默。
良久之后，弘化公主眼见慕容诺曷钵一脸轻松，不由得冷哼一声，低声说道：“夫君，虽说席都尉举止言辞有些无礼，可毕竟是我汉家大将。如今前去以众击寡，九死一生，即是为国事，也算是为汝家的家事，夫君不该如此幸灾乐祸的。”
慕容诺曷钵闻言一愣，连忙对弘化公主说道：“公主，我从来没有幸灾乐祸之意。只是公主你平日少闻兵事，不知道席都尉在陇右是何等威名。我只说一事，吐蕃人的有些部落甚至称呼席都尉为‘拔张若斯罗’，你知道是何意吗？”
弘化公主茫然摇头。
“是‘长天神将’的意思。”慕容诺曷钵认真解释道：“席都尉刚刚二十岁，他能有这么大的威名可不是吹嘘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鄯州此地数年来平平安安，有一半是此人的功劳。公主不要以为大唐天威可以震慑住那些鼠目寸光的部落，他们不敢来鄯州劫掠，纯粹是被席都尉打怕了。所以，若说有一人相信席都尉能百骑破万，那必然就是我了。”
杜凤举离得比较近，慕容诺曷钵的声音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他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平心而论，今早席君买的一番话毫不留情，按照平日官场的说法，双方已经算结仇了。
然而席都尉这不是立马率军去拼命的了吗？你作为鄯州的最高军政长官，还有什么可说的？
杜凤举叹了一口气，将事先准备好的命令发布出去，直接对属吏分配任务，将箭矢金汤运到城上，召集各地府兵前来支援，命令城中大户出钱出力，召集丁壮协助守城。
若是席君买没有得手，那么就只能在鄯城下与吐谷浑人做一场了！
但杜刺史这些准备注定用不上了。
一路奔行的席君买还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情是何等的壮怀激烈。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计划跟手底下的人说明白。
事态太紧急了，由不得席君买不抓紧时间，不然他连打埋伏的地方都到不了。所以只能一边行军一边下军令。
好在鄯州折冲府的一千三百人是作为机动部队支援大唐周围据点的，因此全部都是马军，而令狐德海带兵走的时候，明白自己大概率就是当一个仪仗队，所以把战力最强的二百四十人留了下来。席君买带着的这一百二十人更是全身铁甲、每人一根马槊、一人双马的精锐。所谓骄兵悍将不外如是。
全军上下一开始看着席君买着急忙慌的样子，还以为吐蕃把文成公主跟李道宗宰了之后大举入寇了呢。现在听果毅都尉的意思，这是要去埋伏吐谷浑人啊。
那至于搞得这么悲壮吗？虽然吐谷浑人多了一点，但不就是一万人吗？大家都是打吐谷浑起家的，这相当于送上门的功勋啊。
“俺说都尉。”说话的是校尉李弥勒：“看你那么着急，俺还以为是吐蕃的铁甲骑奔鄯州城来了，俺都要给相好的留信了，闹了半天是吐谷浑人啊。”
“就是啊，吓得标下也一哆嗦。”旅帅陈望之跟两人并辔而行。
“怎地？”席君买斜了他们一眼：“吐蕃人来了，就不敢跟耶耶出城迎敌了？”
“那哪能？”陈望之硕大的脑袋摇的飞快：“吐蕃人咱以一敌三最多了，但现在的吐谷浑人，不是标下瞧不上他们，咱以一当十都没问题。”
“说得对。”李弥勒安排了八个人散开前行充当斥候，回头对席君买说道：“杀吐蕃人的富贵得死了享，打吐谷浑的赏赐活着就能有。这是给咱送富贵来了。”
这话说的也没错，现在跟席君买出击的这些人全部都是六年前在李靖手底下追着吐谷浑砍的老兵，他们的功勋、赏赐、土地全都是靠着把全盛时期的吐谷浑斩于马下获得的。比如眼前的席君买，如果不是有阵斩小王的功劳，天下岂有二十岁的果毅都尉？
要这么一群骄兵悍将看得起现在这些残渣子也是难为人了。
“要俺说，咱干脆找一个狭窄的地形，也别埋伏了，直接从前军开始冲起，驱赶着败军，一路打到底。”李弥勒出了个馊主意。
席君买跟陈望之一起摇头。
“还是得埋伏，儿郎们的命丢在这种地方太可惜了。”席君买说道：“某知道有个好地方，过了石堡城，向南走上十里左右，有一处好地方。官道两侧是两座土丘，今年某送令狐都尉的时候看过那里的地形，有缓坡，地也实，正好能让马军冲起来。唯一可虑的就是不知能不能提前赶到。”
陈望之和李弥勒对视了一眼说：“不惜马力应该能在马跑死之前赶到，但到冲锋时候咱就人手一马，真的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没干系，只要斩了伏俟，他们的马，就是咱们的马。”席君买嘿嘿一笑。
“成，都尉，你是宿将，俺们都服你，你说咋干就咋干。”李弥勒一提马缰，拍马飞奔而出，只剩话音落下：“俺带一队作为先锋。”
“这个李弥勒……”席君买也加快行进：“陈旅帅，某自为中军，你带一队为后军压阵。”
“喏！”陈望之叉手行礼，一别马头去往后军。
自此，全军不惜马力，只是在石堡城歇息了一个时辰，终于在三月初二清晨，吐谷浑宣王大军到来之前到了方台山，将快要累死的坐骑换下，牵着空跑一路的良马，人衔枚马勒口悄摸摸的摸到了半山腰。
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一骑飞驰而来，但没有迎面上山，而是绕了一圈，从山的北坡来到埋伏地点。
来人叫牛祜，是折冲府的一名伍长，也是一名老练的斥候。
还没到席君买跟前时，先扔给了自家队长两个首级，这是在路上干掉的吐谷浑的探子，然后猫着腰开始脱套在身上的羊皮袄，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穿了一天，把他熏得够呛。
“牛祜，你来的最慢，可探出什么名堂来了吗？”席君买坐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趴在身侧名为‘铁河’的河西踏雪乌骓马，把一袋子水扔给牛祜。
牛祜先是咕咚咚灌了一肚子水，然后抹了抹嘴回答道：“正如都尉所料，一群乌合之众，行军都没个章法。”
“离这里还有多远？分了几部？各是谁的旗号？”席君买摩挲一下下巴，问道。
“离这里不到十里，差不多还有半个时辰咱就能看见前锋。”牛祜一边在战友的帮助下套好甲胄，一边拿根木棍在地上比划：“分了三部，分别由逆虏的三个兄弟指挥，看旗号没看出来具体是谁，但抓了个舌头问了问，前军指挥叫李毡，中军是桐药骨，后军是青宜结。逆虏大旗就在中军，由桐药骨扈从。”
“人数呢？”
“跟弘化公主他们算的差不多，一万左右。其中大部分是牧民打扮，只有中军两千人有皮甲。”
席君买点了点头：“你先着甲歇息一会，等会儿还有场硬仗要打。”
说罢他打了一个呼哨，周围的正在默默吃干粮喝水的老兵纷纷停了下来，并把一枚铜钱放到嘴里。少数几个给马喂水的也匆匆把马嘴勒紧，让马卧在草丛中，全军开始着甲静坐休息。
席君买把水袋里的最后一口水喝完，也含了一枚铜钱，将头盔一摘，找了个不显眼的土丘，探头探脑的看着远处山口。
不到半个时辰，山口一阵烟尘滚滚，一群松松散散的骑队进入席君买的视野，没有阵型，没有探马，一千来号人挤作一团，其中不断有人呼喝笑闹，后面跟着的军队也乱七八糟的顺着大道溜达，这哪像是行军打仗，出来春游也要讲究个秩序，也没有这么乱啊。
要是折冲府的一千多人全都在，哪还用像现在这么偷偷摸摸的打埋伏？直接拉开阵势打就行了，这种对手，再来一万人也是一鼓而下的货色。
虽然唐军上下气的直嘬牙花，但席君买还是小心翼翼的观察这山下的敌军，其他人可以轻敌但他不可以，往小了说，他肩负着这一百二十人的身家性命，往大了说，他们这里打成什么样直接关系着鄯城的安危。
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吐谷浑的前军李毡的大旗都从眼皮子底下过去，纪律散漫到连一个斥候都没有往山上派，席君买仔细打量完李毡的亲兵，才确确实实的确定，这群人的战力不会太高。
六年前的大唐千里追击，刺马饮血并不是没有用的。直到今天，吐谷浑还是没有缓过来。不要说什么军械衣甲，士卒们都老的老小的小，只有李毡和他的几个贴身侍从才有一身两档铁甲穿。武器更是比那个什么威信王还惨，威信王的兵好歹能用上铁器，虽然不多，但每个人拿个铁头的矛还是没问题的。宣王伏俟的部队甚至有人在用削尖的木棍，有陈胜吴广起义时斩木为兵那味了。
等到吐谷浑的四千人中军到来，席君买也看明白了宣王真正的家底：两千正值当打之年的皮甲骑士。这也是他可以成为吐谷浑丞相的根本原因。
说来也可怜，作为一个比较强大的地区政权，撩拨谁不好，非得撩拨正处于强盛期的大唐，然后被直接打爆，现在落得个有两千青壮的部落都算是最强势力的下场，从整个民族来说，没有比这个更惨的事情了。
吐谷浑的宣王伏俟可不觉得自己很惨，他作为丞相，小日子过得好着呢。要不是弘化公主夫妻俩好死不死非要跑，他现在还过着摄政的生活呢。可现在也只能发兵将自己的汗王接回来，没有慕容氏的子孙在手，他根本控制不住吐谷浑诸部。
但这毋庸置疑一定会把大唐得罪惨的，伏俟可是经历过六年前牛心堆一战的，也经历过薛万彻搜山检海千里追击的。这种大恐惧他可不想再来一回。所以他决定，抢回之后，他就带着吐谷浑诸部投奔吐蕃。
虽然吐蕃成了大唐的女婿，但这么多年，伏俟一直与禄东赞暗通款曲，让他出一下面向大唐求个情，庇护一下自己，然后自己在上个降表，送个质子，应该就没问题吧。
就当宣王伏俟做着春秋大梦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看见了一片黑影。
席君买可不管伏俟到底是怎么想的，算了算中军大旗正好进入了二百步的冲锋距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卧了半天的马牵了起来，戴上头盔飞身上马。
右手举手握拳，身后的掌旗官打出了三辰旗，用力挥舞起来，盘坐在地歇息的一百二十个铁甲骑士在最短的时间内翻身上马，并跟在自家都尉身后，以伙为单位，组成了一个个小锋矢阵，每四个小锋矢阵又组成了一个大的锋矢阵。
左军由校尉李弥勒领军，右军由旅帅陈望之所率，中军由席君买亲自带领。
这就是鄯州军赖以成名的骑兵冲击战术，他们所有的东西，包括功名、田产、奴婢全都是在这一次又一次朴实无华而又致命的冲锋中获得的。
铁骑奔驰下，群山亦可摧。
只是不知道吐谷浑的中军有没有山那么硬。
三息已过，如果到现在还没有上马列阵的，就已经被军法官斩掉了。席君买回望袍泽，吐出口中的铜钱，右手向前猛然一挥，怒吼震天：“大唐，万胜！”
说罢，他身为大军锋锐，径直向着吐谷浑中军大旗冲去。
“大唐万胜！”憋了一上午的骑士们也不用在偃旗息鼓，平端着丈八长的马槊，如同决堤洪流一般沿着方台山坡倾泻而下，一百二十人声势如同千军万马，向着目露惊愕恐惧的吐谷浑一万大军冲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