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
虞允文的大旗之下，也在进行一场告别。
刘锜原本就强自支撑病躯前来参战的，当胸中了一箭之后当即就气若游丝了，眼见金军溃败后，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渐渐消散，很快就到了弥留之际。
嘉兰、叶飞、王凯三人已经在虞字大旗下汇合，很快，包扎好伤口的席君买也带队赶了过来。
见到刘锜与虞允文低声叙述后事，席君买倒也没有打扰他们，只是拉住嘉兰问道：“你能感受到那个怪物的所在吗？”
嘉兰一边包扎手指，一边死死盯着虞允文：“他如果能一直维持这种生命元素溢散程度，让他先跑一天我都能找到他。”
“然而人类不是长生种，大肆使用生命元素的后果，就是死得飞快，咱们等抓紧时间了。”
所谓行家一出口，就知有没有，专家一言胜过鲁冰冰这种二把刀子千言万语。
“等会儿汇合沈姑娘后稍稍休整，咱们就启程赶路。”席君买转头四望：“你们还好吧？”
“还可以，吃些东西，喝点热水就能缓过来。”叶飞点了点头：“这种烈度的战斗只能算小儿科。”
大唐小队其余成员真正比较激烈的战斗，还是在突袭完颜亮的时候，时间相对较短，远远达不到筋疲力尽的程度。
“沈姑娘引吭高歌，中气十足，听起来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等会儿再去寻她。”席君买将头盔摘下，瞟了一眼嘉兰挠头说道。
叶飞耸了耸肩。
现在最紧迫的事情反而不是追杀完颜亮，而是想办法将星舰操控器从虞允文手中要回来。
嘉兰已经等得太久了，现在金军已经溃败，大唐小队也算完成了自己的诺言，打胜了此战，那虞允文也该履行承诺了。
平心而论，嘉兰在本次任务中可谓是尽职尽责，舍生忘死，仅仅在刚刚突袭完颜亮时拉断的硬弓就有三把，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牵制住了最终形态的完颜鹿城，使得完颜鹿城始终没工夫去找席君买的麻烦，终于撑到金军崩溃之时。
无论是一夫之勇，还是广博见识，嘉兰在此次任务中起到的作用都是仅次于席君买的。
嘉兰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现在该轮到地球人了。
若是虞允文依旧对归还星舰操控器推三阻四，那席君买等人哪怕用强硬手段也要为嘉兰站台。否则嘉兰一定得发疯，小队内讧也不是不可能的！
嘉兰的耐心的确是有限的，他将被弓弦割破的手指包扎好之后，刚刚准备上前询问，却只见依靠着大树而坐的刘锜将手伸向席君买等人。
“席都尉，你们过来一下……”虞允文站起身子，同时又对周围亲兵说道：“散开，莫要让任何人靠近。”
虞允文的数名亲卫依令而行，刘锜的亲卫也在刘锜的示意下撤到十步以外。
“老夫的时间不多了……”见到席君买等人靠近，刘锜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一阵潮红，剧烈的咳嗦了几声后，眼中却散发出异彩。
“刚刚虞舍人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你们的身份……”
听闻此言，席君买皱眉看向虞允文。
任务小队的底线是不能像任何土著透露舰队世界的存在，然而这个度却是十分难掌握的，因为有的土著已经聪明到了狡诈的程度，他们会猜测甚至引导任务小队说出舰队世界，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就比如上次在希拉星，仅仅因为鲁冰冰的精神力被捕获，就引发了兽族女王亲自追杀轮回小队这种破事。
各个任务世界的情况过于复杂，所以任务小队最重要的就是口风要紧。
虞允文不知道这些忌讳，在他看来，大唐小队一开始在时俊在场时就表明了身份，说明这些事无所谓说不说，只有信不信的问题。
刘锜快要死了，总该让他死得时候有些盼头，相信他虞允文是能够克复中原，兴复汉家的。
“我早就想，你们这些好汉怎会是殿前司那帮废物？”刘锜强自扯着嘴角，有气无力的说道：“原来你们都是异域来客……”
席君买看向叶飞，见叶飞也微微点头，才说道：“某来自大唐贞观年间，这位金发俊友来自其他世界，其余几位来自千年之后。”
“这就说得通了。”刘锜向几名大唐小队成员点头示意：“感谢你们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席君买叉手回礼，其余人或是点头，或是摆手，哪怕是死死盯着虞允文的嘉兰也向这名老将抚胸示意。
不管怎么说，刘锜奋战一生，从北至南从来没有退缩过。如今更是临阵斗死，这一切都足够让大唐小队肃然起敬。
刘锜又是剧烈的咳嗦了几下，捂住胸口箭伤处向席君买等人问道：“既然你们来自千年之后，那能不能告诉老夫这将死之人一句实话，我大宋能不能收复故土，我……我能不能归葬故乡……”
枯树之下，两名老者一坐一立，静静等待着答案。
“我本不应该说的。”犹豫了一下，叶飞又靠近了一步，低声缓缓说道：“然而你的确快要死了，而虞舍人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
“大约在二百年后，有一名叫作朱元璋的皇帝，驱逐鞑虏，收复了所有汉家失地，建立明朝，让华夏再次混一。”
此话一出，虞允文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哪怕今日临阵厮杀之时都没有颤抖的双手剧烈的抖了起来。
“如此说来……大宋终究没有克复中原啊……”刘锜声音愈发低沉，面上却是露出微笑。
昏暗的风雪中，刘锜渐渐已经看不清眼前众人，回忆却逐渐清晰。
一张张或跋扈或谦卑或狂傲或刚直的面孔在刘锜眼前轮回，刘锜竟然能第一时间将他们都认出来。
恍惚中，十数披甲大将昂首行来，那分明是曲端、刘锡、吴玠、赵哲等西军众将。
这些人在混乱的建炎初年在西北屡败屡战，却屡战屡败。终于在富平之战中迎来了自己的归宿，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
迎面又走来两人，那是张俊、刘光世两个五毒俱全的家伙，刘锜嘴角扯出轻蔑一笑，懒得再看第二眼。
“俺自为天下先！”一员雄壮大将由远及近纵马驰过，大笑高呼。刘锜赶紧避让。
这个韩泼五，在地府中还是这么泼皮！
“克复中原，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
又是一名顶盔掼甲熊虎之将从远处走来，走过刘锜身侧时微微一笑：“可惜，这顿酒终究没有喝上……”
“下去之后又该被韩泼五笑话了……”刘锜喃喃说道，长长的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真不知道该如何与那大小眼分说……”
雪花飞洒而下，刘锜的亲兵终于忍不住，伏地嚎哭出声。
大唐小队肃然而立，虽然刘锜身上几乎肯定有装备一类的东西，然而所有人都没有薅羊毛的心思。
毕竟无论套用哪套道德观，刘锜都算得上民族英雄，大唐小队哪有脸去扒他的铠甲兵刃？
虞允文闭上了眼睛，用力平复了心中的悸动。
过了半晌，仿佛老了十岁一般，虞允文沉声问道：“我……我没有命运吗？”
颤抖的话语，如同随时会熄灭的风中残烛。
大唐小队成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话问的如同要造反一样，谁反应的过来？
但席君买看到虞允文的神色之后就瞬间明白了，喟然一叹：“你的命运在采石矶……”
虽然不忍，席大都尉还是将下半句说了出来：“……也只是在采石矶。”
虞允文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扶住枯树，眼睛逐渐变红。
大唐小队之中，只有席君买最为理解虞允文。
神州陆沉泥沙俱下，如今只剩下半壁江山，有胆识有志气的英雄豪杰哪里能不想做些什么，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以将倾呢？
然而这时有人告诉虞允文，从未来读历史，他的所有努力都没有达成结果，所有的牺牲与付出都是徒劳的，他终究克复不了中原，更收复不了燕云。
其中的残忍，难以言表。
这也是席君买不想也不敢与辛弃疾、耿京、王友直等人当面告别的原因。
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告诉辛弃疾，告诉来自中原河北的汉儿义军，你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到你的故乡？辛弃疾你就算有天纵之才也会被南宋小朝廷弃置？巢县大捷不是胜利的起点，而是终点？
最大的残忍，莫过于给了别人希望之后，再亲手撕碎它。
“老夫……我弱冠之年恰逢靖康之变，却又目睹天地异象，自此自觉天降大任，终究该由我收拾旧河山，使华夏浑一，重归一统。”虞允文老泪纵横：“我……我没能做到，是吗？”
大唐小队众人默默不语，哪怕嘉兰也将目光从这个绝望之人身上挪开，不愿再看。
“是吗？！”虞允文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低声吼道。
“是的。”席君买点了点头。
虞允文抬眼望苍天，肩膀剧烈抽动，任由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身上。
良久之后，直到沈如君的歌声都停止，寻到此处时，虞允文才从怀中拿出一个鸡蛋大小水滴状的蓝色宝石，摊开手伸向嘉兰：“你族人的最后遗物，现在还给你。”
嘉兰目光凝固，双手不自觉在身上擦了擦，颤颤巍巍的上前接过。
当蓝色宝石接触到嘉兰的双手之后，竟然散发出蓝光异彩。嘉兰的脑海中，瞬间就有星舰的启动方法。
已经死去的艾菲拉克小队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将基因识别的功能收录在了星舰操控器之中，无论是哪个伊弗大精灵前来回收，都能在第一时间验证真假。
嘉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虞允文抚胸示意感谢。
无论如何，虞允文数十年如一日的将星舰操控器保管周全，避免了嘉兰满世界寻找，这也是恩情。
“虞舍人。”席君买见虞允文心情平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向前递出：“水军的纪文彦、梁兴、陈如晦，步卒中的耿京、王友直、李铁枪、王晏，马军中的石七朗、刘师禅、贾瑞全都是一时之选。尤其辛弃疾此人乃是大才，我们走后，虞舍人不妨稍加看顾，委以重任。以此信为凭证，虞舍人自当能取信于他。”
“未来已为定数，还望虞舍人好自为之。”
虞允文接过信件，低头不语，少顷才抬起头来：“不对！”
“什么？”席君买没有理解。
“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虞允文双目赤红，咬牙说道：“大事能不能成，终究要做了之后才会知道，哪里能经人一言就丧了志气！”
“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吟诵完王安石的文章之后，虞允文终于恢复了平静，然而脸上狰狞，毫无之前的儒雅之气。
今日之前，虞允文的对手只是金国。
今日之后，虞允文的对手就是命运了。
“去吧，去杀了完颜亮，结束此战吧！”虞允文沉声说道：“这里就是老夫北伐的起点！”
虞允文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脚下：“这里就是老夫逆命的起点！”
“老夫一定会拯救大宋……”虞允文声音从低沉到高昂，最后一句则如同嘶吼一般：“老夫一定能拯救大宋！！！”
席君买摸着冰冷的沥泉枪，微微点头。
“希望我等回到未来时，能看到史书上，有虞允文再造华夏之语。”席君买拱了拱手，伸手牵住叶飞递过来的缰绳：“北伐非一日之功，还望虞舍人努力加餐饭，长命百岁！”
虞允文重重点头。
“你们可休息好了？”席君买上马之后环顾自家队友。
“叶兄、辛兄、白姑娘、鲁姑娘、王凯、沈姑娘。”说到各人名字之时，几名队员各自点头，以示自己并不疲惫。
“嘉兰。”席君买最后看向金发外星人：“某这一路的处事是否公允。”
嘉兰上马点头称是。
“你是否已经得偿所愿？”
“是！”
“然而某的世界还没有转危为安，还需要你来拼命，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自从拿到星舰操控器，掌握住伊弗的希望之后，嘉兰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事情是我们伊弗惹出来的，自当由我结束。”
“那好，备好食物衣物，选好战马，在过两刻钟，咱们出发！”席君买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