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来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完颜亮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定下心神一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若是这路金军并不是完颜亮所率，贸然踏入巢县战场会有什么下场？
师老兵疲，伤亡惨重，归途断绝，粮道失守，前有坚城，后有追兵。哪怕是天下强军，在这种境地也只有溃败一条路可以走了。
然而金军还能奋起反击，还能组织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将刘锜的百战精兵打成残兵败将，让成闵的EZ大军困守龟山，把虞允文所部的采石大军打垮近半，这是为什么？
还不就是因为完颜亮，这名万里大国的皇帝亲自领军？
金军能够忍受伤亡，强压疲惫，全是因为那面金吾纛旓高高树立，全是因为金国皇帝身先士卒。
而现在大纛倒了，皇帝似乎是真的死了，金军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而断。被胜利与热血掩盖住的恐惧也终于抑制不住，汹涌而出，将战场上所有金军淹没窒息。
所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就是这个道理。
“陛下！快走！”完颜鹿城低吼一声，夺过一面大盾，也不再管隐藏在军阵中向外射冷箭的嘉兰，牵着完颜亮的战马就向阵外冲去。
赤盏熊辉带着百余按押谋克，将完颜亮包围在正中且战且退。
“鹿城，放开马缰。”完颜亮作为一名敢于亲身冲阵的马上皇帝，自然不想畏手畏脚的躲在军阵中央。
完颜鹿城牵马步战，听闻此言头也没回：“陛下，你身负天下之重，此时勿要任性。待臣杀出一条血路……”
“鹿城，俺知道。”完颜亮定定的看着好友的背影，打断了对方的话：“俺自会呆在阵中，你且去阵前厮杀，打开通路。”
完颜鹿城终于回头，黑色的眼珠看了完颜亮一眼，终于松开马缰，缓缓点头。
这名合扎猛安都统此时也不是不似人形的模样，他的全身上下都长出了漆黑骨甲，将皮肤裸露处包裹的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露在外面。
不得不说，若不仔细看，完颜鹿城就如同穿着一身合体的古怪铠甲一般，端是一员威风凛凛的大将。
这就是服用太阴散后的最终形态，也就是道家口中黄巾力士。
九倍于本体的强化，使得哪怕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成为纵横沙场的无双猛士，更别提原本就是一方大将的完颜鹿城了。
“大庆山！”完颜鹿城指了指一名完颜亮的侍从。
那名唤作大庆山的甲骑点头，放下长矛持大盾拨马来到完颜亮身侧。
完颜鹿城翻身上了一匹战马，直接冲向了突围队伍最前方，并且与按押谋克拉开了一段距离。
“我乃合扎猛安都统完颜鹿城！宋狗可来共决死！”
说罢，完颜鹿城一马当先，杀入外围宋军步卒之中，可谓挡者披靡，宋军一时被杀得人仰马翻，连连后退。
“我靠，那是什么玩意？”鲁冰冰一边给席君买处理伤口，一边斜着眼睛惊叹。
完颜鹿城侧后方的七八十步外，正是完颜亮的大纛所在位置。
伴随着金军甲骑的全军崩溃，辛兴文等人终于杀到了席君买身边。
而席大都尉此时已经在金军的围攻下整整坚持了一刻钟。即使以席君买的勇武、反应速度以及防御加成也差点玩完。
幸亏战场狭小，金军战马冲不起来。
幸亏战场拥挤，金军不能肆无忌惮的放箭。
幸亏战场混乱，金军不能统筹大军，波次进攻。
若是没有这三个“幸亏”，席君买今天没准就躺在这里，横着回舰队空间了。
盔甲上的刀劈斧砍痕迹不说，插在盔甲上的箭矢最起码就有三十支。再加上糊满全身的粘稠鲜血与周围残缺的人尸马尸，席君买如同从修罗地狱中走出的恶魔一般。
事实上，这里的确也是按押谋克最先溃退的地方，仅仅是堆积如山的尸首也足以让金军兵无战心，将无战意。
然则在席君买看来，付出的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金军已然彻底崩溃，神仙难救。
“此人尤其像上个世界见过的兽人。”席君买裸着上身盘腿而坐，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吹在他胸膛上，然而他却仿佛未觉。
盔甲早已经碎的不成样子，刚刚席君买只是随手一扯，就扯了下来，扔到了一旁。
鲁冰冰没空管席大都尉身上的细碎伤口，只是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将其肋部一寸长的伤口堵住，并用干净麻布扎起来。
虽然鲁冰冰下手已经足够轻了，然而碰到伤口时，席君买还是会偶尔皱一下眉，可见他其实绝对不像表面那样轻松。
“那人身上有元素力量改造的痕迹，我也是刚刚才感觉出来。”包扎好伤口后，鲁冰冰低声回答，同时从衣甲内侧怀中拿出一个小袋：“给你水。”
“谢谢鲁姑娘。”席君买拔出塞子，饮了一口，却突然发现水竟然是温的。这是他才反应过来，冰天雪地中，哪里来的热水？
这分明是鲁冰冰用体温保存下来的温水。
“某家不太渴，谢过鲁姑娘了。”只是又抿了一口，席君买就将水袋还了回去。
鲁冰冰呲笑一声，举起水袋灌了几大口。
“那人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宰了他？完颜亮是不是逃了？”辛兴文问了一连串问题。他除了有些疲累，其他的也还好，此时正在警戒四方，以防散兵游勇来补刀。
席君买想了想说道：“此人刚刚说他是合扎猛安都统完颜鹿城，应该就是完颜亮的卫队长。那他就应该跟着完颜亮，找到他就能找到完颜亮了。”
“你刚刚说能感受到此人身上有元素力量，还能感受到吗？”席君买又转头问向鲁冰冰。
鲁冰冰如同一个粉刷匠一般，正用金疮药涂抹席君买的上半身，席君买身上的伤口已经多到来不及清创，止血才是最重要的程度。她闻言闭眼感受了一下：“很微弱，若是想要清晰一些，我也得动用元素力量了。”
鲁冰冰说罢睁开了眼睛，继续将金疮药涂抹在席君买的伤口上：“队长，你拿主意吧，赌还是不赌？”
席君买沉默了一下，还是摇头说道：“你能感受到大致方向即可，金军大军已经完了，这种天气，完颜亮逃不了多远的。”
“辛兄，咱们还是将队员先聚拢起来，这时候再殒于乱军那就太可惜了。”
“说的也是……”作为著名老阴比，辛兴文也自然将小队安全放在第一位，闻言连忙点头。
白小雨将挂在马鞍上的两个水袋接下来，一个扔给在辛兴文，打开另一个大口饮起来。
刚喝了一口，白小雨就被冻得一哆嗦，一双大眼滴溜溜一滚，就盯在鲁冰冰的水袋上。
白小雨怀中也有一个小水袋，但那是给叶飞准备的，她可舍不得喝。
鲁冰冰注意到白小雨的目光，一翻白眼给了她一个后脑勺。
“唉……女生外向啊……”白小雨摇头叹了口气，默默的抿水袋中的凉水。
“……白姑娘，何事？”席君买听辛兴文嘟囔了一句，还以为他有什么发现，赶紧问道。
“没事！”鲁冰冰没好气的一巴掌扇在了席君买的肩膀上，手被震得生疼：“她说一会儿找她的情郎去……”
“兵荒马乱，白姑娘莫要自己行动，等某收拾妥当，一起去找寻叶兄他们。”席君买沉声劝道。
白小雨也点了点头：“我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的确是兵荒马乱。
虽然金军已是溃兵，然而溃兵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他们只是逃生之心压过了一切，无论挡在前面的是敌人还是袍泽，溃兵都会一刀砍过去。
仅仅不到一刻，金军甲骑自相残杀践踏所造成的伤亡总数就已经超过了虞允文所部一下午的战果。
面对这些溃兵，宋军不敢拦也拦不住，只能将大部放过之后，绞杀包围圈中的小部分敌人，衔尾追杀那一大部分敌人。
叶飞、沈如君、王凯三人也不敢强拦，只能随着大部而走。
风雪之中，人影幢幢，沈如君失去了方向，与叶飞等人分散开来。
然而此刻沈如君也历练出来了，在战场上寻了一匹无主战马，向着宋军结阵的地方奔驰而去。
无论如何，寻找友军总是没错的，尤其是采石大军之中，没准还能碰到熟人。
“来者止步！报名！”百余宋军甲士结成了一个小阵，没有参与追杀，而是拄着盾牌默默休息，周围还有数十人在寻找伤员。眼见一个骑士奔来，当头的都头赶紧阻止了对方入阵。
沈如君一勒战马，高声回答道：“巢县军……军医，沈如君！”
沈如君哪怕将嗓音压粗，她的声音也如同黄鹂鸣叫一般，说不出的婉转好听。她怕对方不相信一个女子能上战场，所以给自己安了一个军医的身份。
其实这层身份也不能算错。
听闻此言，这个小阵中的所有宋军甲士都抬起头来，望向马上的骑士。
随之而来的是略微的骚动与惊呼。
沈如君被这么多眼睛盯得心底发毛。
封建时代的军队什么德行即使她之前不清楚，进入这个任务世界以来席君买的言传身教也让她懂了。
很多时候都是兵匪不分的！
沈如君捏了捏马缰，如果情况不对，她就拨马逃命。
寻不着席君买或者虞允文，大不了跑到辛弃疾军中去，那边熟人太多了。
“是沈太尉吗？沈太尉！”阵型突然分开，一名甲士从其中跑出。
沈如君只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我是花沧，一起长江夺船的花沧啊！”那名甲士上来揪出沈如君战马的缰绳，语气中已经带了哭腔。
“你怎么……”沈如君终于想起来了，这是跟着大唐小队通关‘渡江侦察记’副本的花沧。
“沈太尉，你是军医是不是？救一救我们统制……求求你……”花沧双眼含泪，面露哀求。
“快带我去！”沈如君点了点头，就要下马。
花沧一听沈如君同意了，大喜之下，也没有让沈如君下马，直接拉着战马冲进了小阵之中。
“时统制，时统制，我把女太尉带来了！”
沿途甲士纷纷让开，花沧一边跑一边大喊。
听到这个姓氏，在马上抱着鞍鞯稳住身体的沈如君恍然抬头，只见一面时字大旗正在风雪中飘扬。
“到了！沈太尉，到了！”只是一瞬间，沈如君就被带到了时俊身前。
时俊躺在几块不知道是皮革还是布匹拼接成的毯子上，头盔已经摘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见到沈如君之后，这名大唐小队来此世界认识的第一名军官抬了抬手，轻声笑道：“沈姑娘，你的声音俺认得，俺一听就知道是你来了。”
“别说话，省一些力气。”沈如君蹲下来摘下头盔，扔到一边，观察着时俊的伤势。
时俊的披膊已经卸下，左肩不知道是被锤子重击，还是战马践踏，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十几片散落的甲叶子深深镶在肉中，一时间拨都拨不出来。
他的脖颈处也有一道刀口，被草草包扎起来，虽然殷红一片，可看出血量，却也不是什么致命伤。
时俊的双腿，尤其是没有裙甲保护的膝盖上下中了数箭，三四道贯穿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其余的只能先折断箭杆，将箭头留在肉中。
相对于胸腹之间的伤口，这些只能算是小伤。
一根长矛刺穿了时俊的右胸，他的亲卫甚至不敢给时俊将胸甲卸下来，只能拿住前后，斩断枪头枪杆，将一部分枪身留在时俊体内。
这就是挡住完颜王祥所付出的代价。
不止时俊的四百亲卫伤亡过半，时俊自己也身受重伤，到了弥留之际。
“咳咳……沈姑娘别费劲了，咳咳……俺是军兵，如何不知道俺……咳咳……俺的伤是死定了……”可能是伤及了肺部，时俊一边说话，一边向外咳着血沫。
“别说话。”沈如君担心时俊窒息，上前去将时俊的头抬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扬起他的下颚，让他的呼吸道通顺一些。
“点火，用头盔烧水，烧红刀子，找干净一些的布。”沈如君转头对时俊的亲兵下令：“快动！”
命令简短而清晰，花沧慌忙点头，带着亲卫忙活起来。
“沈姑娘，你的声音真好听。”时俊又咳了两下，仰头看着沈如君的脸，有气无力的说道：“你……咳咳咳……你能再唱首歌吗……咳咳……就是在江上面的那首歌……”
沈如君望着时俊的黑脸，不知道为何鼻子一酸：“好，我……我给你唱首新歌，只唱给你一个人听的新歌……”
“……好……”
沈如君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哽咽的喉咙，扬声而歌。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而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报和平……”
……
沈如君的声音平和有力，柔软中却尽显铿锵，与上一首《一条大河》一样，这首歌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没有什么自夸自擂，只有平铺直叙，婉婉道来，在平静中宣示着高傲，在烈火中蔑视着敌人。然而其中气势却如同大江大河，波涛汹涌一般。
无论你相不相信，长江黄河就在那里，奔腾不息。
无论你相不相信，不朽英雄就在那里，舍生忘死。
这只是一个事实而已。
伴随着歌声响彻整片战场，金军溃兵如同被抽掉最后一口气一般，各有数百编制的完颜王祥与娄薛所部当即散乱，各自逃命。
“英雄猛跳出战壕……一道电光裂长空……裂长空……”
“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
“两脚熊熊趟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
时俊伸出完好的右手，轻轻触摸沈如君脸上的伤疤，低声说道：“对不起……咳咳……对不起……俺对不住你们……”
沈如君本想躲避，却强忍着没有动。
连声的道歉之中，时俊渐渐泪流满面。不知道他是为沈如君脸上的伤疤自责，还是为了没有保护好梁县的父老而心伤。
或许，二者皆有。
时俊身侧的亲卫闻言纷纷落泪。
梁县之败的责任根本不是时俊，而是王权。然而世事就是这么操蛋，卑鄙小人坏完事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却要让最优秀的人用命去补救。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歌声之中，时俊的双眼失去了焦距，急速的喘了几口气之后，喃喃自语。
“原来，俺也……也算是个英雄啊……”
说罢，他右臂垂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沈如君歌声一梗，却又继续唱了下去。既然答应了时俊，那就为他唱完这最后一首歌吧。
“一声呼叫……炮声隆……翻江倒海天地崩……天地崩……”
至此，从淮西逃过长江的五名统制官只余张振、戴皋二人。五人或用生命，或用奋战洗刷了自己的耻辱，终究没有再逃。
大雪茫茫，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昏暗。
巢县之战，终于以宋军的惨胜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