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山县以北四五里，褒禅山的山顶上。
李姓老道一手拄剑，单膝跪地，身上的气息蓬勃而出，将周围雪花激荡的四散纷飞。
他身上的华丽道袍已经有几处破损，五官都有血丝氤氲而出，然而老道却毫不在意，死死盯着面前女子的背影。
女子身穿大红色的翻领对襟胡服，外披红色的大袖衫，栗色的长发只是简简单单的扎了个马尾，穿衣风格突出一个混搭。
红衣女子并没有在意老道那近乎实质的愤怒目光，只是将视线投向西南方。
纷纷扬扬的雪花根本粘不到红衣女子的身上就滑落在一旁，也不知红衣女子站了多久，雪花将以她为半径的一米外地面都染成了白色，就如同有一个隐形的大伞一般。
“作为一个大男人，你这么死死盯着小女，真的好吗？”良久之后，红衣女子回头看向老道，展颜一笑：“怎么样，小女子这身衣服好看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出嫁了。”都是老相识，老道丝毫不客气，直接出言嘲讽。
“是吗？”红衣女子双手平伸，左右看了看，额头上的梅花形花钿微微皱起：“毕竟是与席郎第一次见面，穿这个，是不是太唐突了？”
“第一次见面？你这个胡儿又在打什么机锋？”老道终于坚持不住，将长剑扔到一旁，盘膝而坐，调理内息。
红衣女子掩口而笑，一双大眼眼波流转：“李老头，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照理说，故友一一凋零，小女也不想找你的麻烦。”红衣女子将话头转到其他地方：“可谁让你出来作死呢？李老头，你活腻歪了吧？”
“阿珊……”
“住口！”红衣女子笑容一敛，天地竟然也随之一肃：“阿珊也是你能叫的？你是我义父还是席郎？”
沉默了一会儿，老道艰难开口：“卡珊德拉，你说是命重要，还是道重要？”
“你的命不重要，你的道也不重要。”那名唤作卡珊德拉的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我的道才最重要。”
“那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道家仙途道统断绝？所谓不平则鸣，我连一声鸣都不配有吗？”老道顶着巨大的压迫，咬牙问道：“就因为你比我强？”
“就因为我比你强。”卡珊德拉长袖一甩，负手而立：“若是你能横压天下，你的道自然就是天下人的道。然而如今你连一女子都敌不过，有什么脸面说你的道是对的？”
“然后你强迫天下人选你的道？凭什么？”老道切齿出血。
“天下人？”卡珊德拉面露讥讽：“你们何德何能，竟然能代表天下人？就算道门全胜之时，能用道法的能有几人？天下人又有几多？”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老道缓缓起身，低头说道：“天下人应该有选择的权力，你不应该将修真成仙的道路堵死。”
“啧……”卡珊德拉懒得再看老道，回头继续往向巢县方向：“你知道我最烦你们这些个所谓的圣人、仙人哪一点吗？”
“张嘴仁义道德，闭口天下苍生，实际上下手比谁都狠。”卡珊德拉声音转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浮屠阵》是个什么东西吗？此等血祭之法你也敢用出来？这场大战当真没有你在其中做手脚？你就这么想看到血流漂杵之景吗？”
“你可知老夫血祭是为了什么？老夫问心无愧！”老道双指一并，在剑身上抹了一下，长剑的斑斑缺口就消失不见，再次变为一把神兵利器。
“你的眼神也不错，不妨向四周望一望，对着那些尸首说一句问心无愧。”卡珊德拉负手朗声以对。
老道沉默半晌，终于出口反击。
“那你呢？你自称身负天下，却没有阻止这场大战，可有一丝后悔？”
卡珊德拉诧异的看了老道一眼：“李老头，你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既然断绝所有超凡之士的仙途道统，不让尔等掺和俗世，我又如何会带头破戒？”
“宋金两国势同水火，早晚会爆发战争的。”卡珊德拉摇头说道：“我们将命运交还给凡人，那就应该相信凡人能作出选择。”
“哪怕他们之间相互厮杀毁灭？”
“哪怕他们之间相互厮杀毁灭！”
“哈哈哈哈……”老道仰天而笑，好久之后才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血祭出了什么东西吗？我现在告诉你！”
“哦？难道不是为了毁掉禁制？”卡珊德拉微微偏头，蹙眉以对。
老道将长剑举起，遥遥指向卡珊德拉：“卡珊德拉，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不把我们这些愚者当一回事了。”
“我当然知道你们手法通天，莫说一两万条性命，就算十万八万都不见得能松动天下人身上的禁制。”老道的高冠已经在刚刚大笑声中落地，此时披头散发，宛若一个疯子：“然则一百万、两百万呢？”
卡珊德拉转过头来，冷冰冰的看向已经接近疯狂的老道。
“我这次血祭，以数万苍生之性命只是为了祭出一个人，那个人会在明年出生，他与他的子孙会将这场血祭进行到底！直到毁掉你们的禁制，再次打破登仙之途！”老道高声大吼：“浮屠阵，这就是浮屠阵！一层叠一层，一旦开始就不再需要我这个主阵之人了。”
“哦，对了，伟大的卡珊德拉，你自然能出手阻止。”老道大声笑道：“可一旦阻止，你就要破你亲手定下的规则，去干涉凡人的发展。”
“你疯了。”卡珊德拉冷冷说道。
“我没有疯！仙凡有别，我既是仙人，自当为仙道踏出一条路来！”老道挽了个剑花，剑气破风，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斩向那一袭红袍。
卡珊德拉依旧负手而立，已经闪烁出光芒的剑气在她面前崩解成碎片。老道刚要运转真气，丹田中凝聚着大道的金丹却突然停止了运转，真气不受控制的上涌，激得老道双目再次流出血泪来。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数次了，老道身上的内外伤口也不是卡珊德拉动的手，每当老道向卡珊德拉发起进攻时，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什么地面开裂、山石崩塌简直是小儿科，口水呛气管、睫毛刺进眼、放屁砸脚后跟的事情也没少遇见，体内真气更是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全身乱窜，几乎将老道的经脉撑爆。
老道当然知道卡珊德拉很强，然而之前却一直没有作为生死仇敌正式交过手，从来没想到作为她的敌人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
数百年前，道门上下默默承受着道统之灾，其中并不是没有人想要反抗，然而无论是师傅还是师祖都说惹不起卡珊德拉，今日老道方才知道，这个惹不起的具体含义。
“李老头，你今日有两个错处。”卡珊德拉伸出纤手一翻，凭空而来的压力将老道压服在地的同时，也助其稳定了一下伤势，平息了一下经脉：“一则不知是以往席郎与我太好说话的缘故，让你对强者缺乏基本认知，更缺少基本敬畏。”
“二则，虽然我称呼你们为仙人，称呼他们为凡人。这只是称谓上的区别而已，你，还有你那师傅，还有我和席郎，与这芸芸众生真的有区别吗？”
“笑话！凡人寿岁能有几何？道门修士寿岁又有几何？仙凡之别岂是虚言？”老道勉励作答：“我活了五百余载，即使一身修为也是气血渐衰，你又活了多少年了？还是如此年轻美貌，气血充盈。我看你既不是人，也不是仙，而是一个妖！断我道门仙途的一个妖！”
卡珊德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看向老道的眼神如同看一块不可雕的朽木，一滩难以上墙的烂泥，一坨臭不可闻的粪土。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懒得去说服你。”少顷，卡珊德拉淡淡的说道：“不过李老头，即做此事，当领其死。你不会想有什么活路吧？”
“请便……”老道闭目待死。
虽然有恢复道统的目的作为遮掩，然而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老道如何分辨不出？
血祭之法，下害黎民，上碍天德。更为关键的是血祭对象一般都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平民，若这世上残存的修道之士全都有样学样，那卡珊德拉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阻挡不住天下间血流成河。
所谓惩前毖后，无论之前交情有多深，老道也只能死在这里了。
老道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无论今天卡珊德拉来不来，他都不会再苟活下去。死处当然有大恐怖，然而若是苟活，老道又如何说服自己，这场血祭是为了天下苍生，而不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
然而老道等了良久之后，卡珊德拉却始终没有动手。她只是负手望着西南方向，沉默不语。
老道还以为卡珊德拉让他自己了结，不由得惨然一笑：“我为仙途道统而亡，终究无愧！”
说罢，老道强自运行真气，就要撑爆金丹，自断经脉。然而卡珊德拉的手指微微一动，老道身上的真气如同吃了半吨巴豆一般一泄而空。
在老道剧烈的咳嗦声中，卡珊德拉的声音随着风雪传了过来：“五百年来，老友纷纷凋零，至此只余三五人。你就不想再见一见故交？与席郎当面道一声别？”
老道长叹了一声，随后盘膝而坐，如同一块石头一般再也不动了。
卡珊德拉也微微叹气，目光投向刚刚启程的大唐小队。
风雪愈发大了。
-------------------------------------
“陛下！此时万万不能停！”
“天寒地冻，连方向都辨不得，咱们早就迷路了。不辨明方向再行进，你就不怕自投罗网吗？”
刚刚摆脱了宋军的追兵，赤盏熊辉与大庆山就起了争论。
此时完颜亮身侧只剩下七八十人，这倒也不是兵败之后树倒猢狲散，完颜亮遭遇了众叛亲离。有一部分金军将战马让出，下马步战阻拦追兵。还有部分金军在完颜鹿城的指挥下向其余方向逃离，以作疑兵。
再加上身处雪夜，环境所带来的天然遮蔽也让许多甲骑不知不觉间跑错了路。
虽然此时仅剩下这么点人，然而在完颜鹿城看来，这些人已经足够保证完颜亮安全了，一方面是马匹充足，每人都有三四匹备马，足以保证速度；另一方面，则是这七八十人足够忠勇可靠，足以保证追得上的宋军打不过，打得过的追不上。
此时距从汤山山脚突围已经近两个时辰，一路快马加鞭累死了数十匹战马后，这支小小的逃难队伍终于慢了下来，原因也很简单。
他们迷路了。
“两淮与江南敢战的宋军都在巢县，投什么罗网？”赤盏熊辉胳膊虽然已经包扎完毕，鲜血依旧从绷带中渗出，此时更是脸色惨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然而他还是坚定支持想要跑得更远一些，避免被宋军追上。
“历史上撤退的名师大将，因为疲惫而丧于贱民之手的事情还少吗？不寻地歇息行吗？”大庆山咬牙说道。
平心而论，这两人说的都有些道理。然则对于完颜鹿城来说，也有两个难处。
一方面则是他能明显感受到体内力量的衰退，担忧若是耽搁了时间，他无法在死前将完颜亮送出险境；
另一方面则是天寒地冻，雪夜行军，若是得不到休息与进食，再强壮坚韧的战士都会被冻出大毛病的！
其余人的生死完颜鹿城都可以不管，然而他却不能不顾自家主君的安危。
“陛下……”一身骨甲的完颜鹿城高举火把驱马来到完颜亮身侧：“是否要歇息一下。”
完颜亮虽然又累又饿又冷，然而却也明白，虽然大雪可以掩盖小股部队行军，然而却需要时间，若是有宋军衔尾追杀，则肯定会发现行军的蛛丝马迹。
更为关键的是，此时他们还在宋境，若是被一群民兵农夫围住搞死，那就太冤了。
“俺无妨……”完颜亮刚刚艰难说出一言，借着火光向四周望去，却只见周围士卒脸上一片疲惫之色，连忙改口说道：“然士卒疲敝，此处无有片瓦，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房舍再说。”
这倒不是完颜亮有什么怜悯之心，值此落难之时，最危险的从来不是那些身携重兵的名臣大将，而是手握利刃的伍长什长。他们若是起了异心，也不说什么血溅五步天下缟素，就算只是一哄而散，也会使完颜亮失去最后的保护。
完颜鹿城闻言点了点头，举起铁矛，对着赤盏熊辉大声命令道：“前面百步左右有水声，派几个人过去，找桥渡河。沿着河的上下游找，必定能找到村庄。”
赤盏熊辉虽然不知道完颜鹿城怎么能听到那么远的水声，但见完颜亮也是点头，就也没再废话，赶紧让几名金军顶着风雪分散向前探路。
马军大队脚步不停，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这条河只比沟渠宽一点，距离对岸只有十步左右。若是平日行军作战时遇到这等阻碍，金军甚至连桥都懒得找，直接浮马渡河。然而在今日这种雪天，疲敝之兵强行浮渡，是真的会出人命的！
好在只是不久，处在下游的斥候就传来回报，找到了桥梁，而过了桥不远就是个村庄，虽然有过刀兵痕迹，其中却还是有十数间完好房舍，足以让这七八十金军甲骑安然度上一夜。
然而当完颜亮真正抵达村庄之时，却发现那些完好的房舍只有几间得用，其余房舍之中尸首狼藉，遍地血污。虽是寒冬腊月，却也开始腐烂发臭，无法住人。
金军也不敢分散，干脆在村中的一个宽阔院落里聚集，冒着风雪砍柴取水生火，从鞍鞯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与肉干，放在头盔中去煮。
完颜亮依旧保持了统军大将的作风，拄刀立于风雪之中。所谓军井未达，将不言渴，无论是作秀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完颜亮都要以身作则，稳定军心。
很快，几间屋子之中的尸首都被运了出来，堆在一旁。房屋的墙壁被金军推倒，只留立柱，以充作马厩。
少顷，干粮与肉干混合煮成的面糊也煮好了，完颜鹿城与赤盏熊辉清点完人数之后，提着饭食来到完颜亮身边。
“陛下，共有七十一名甲骑，一百八十三匹战马，兵刃齐全，足以护送陛下北上。”完颜鹿城双手捧着盛满肉粥的头盔，如同感受不到热度一般。
“可曾安顿好了？”
“回陛下，轮流值夜休息，都已经安排好了。”赤盏熊辉接过话茬，恭敬说道。
完颜亮没有接过饭食，而是让几名近臣跟他一起回到房舍之中。
这件房舍比较大，应该属于乡豪的祠堂一类的地方，虽然寒风凛冽，完颜亮却没有将大门紧闭，而只在屋子中央生了一堆火，从而让部下都可以看清楚他的位置。
“鹿城，你冷吗？”完颜亮望着完颜鹿城欲言又止，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是亲眼看着完颜鹿城将衣甲撑碎，变成这幅模样的。完颜亮其实更想问完颜鹿城身体是否痛苦，还能不能坚持，然而却张不开嘴。
老道将太阴散交予完颜鹿城时，就已经将服用丹药的下场告诉了两人。
都已经死定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陛下，臣无大碍。”完颜鹿城的脸颊也被漆黑色骨甲覆盖，此时只余眼睛周边皮肤裸露在外。
赤盏熊辉与大庆山等近臣也是对完颜鹿城这幅鬼样子心有疑惑，却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乖乖的围坐在火堆之旁，吃着头盔中的饭食。
完颜亮看着完颜鹿城，饶是心智似铁，也不禁鼻头发酸。
“还能有几日？”完颜亮低头看着篝火，低声询问。
“必能护送陛下脱离险境！”完颜鹿城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不知我军能逃出多少。”完颜亮喟然一叹。
赤盏熊辉赶紧凑上去说道：“汤山下的宋军已经被甲骑冲开，我军可以从彼处脱身北返，宋军马少，追不上的，想必能逃出不少。”
这是扯淡。
在这种大雪天气，战马折损太快了。而若是仅靠两条腿，金军溃军又如何逃得出宋军的追杀？又如何挡得住整个淮西百姓的怒火？
“此次败仗，全是俺的指挥无能，诸将皆奋勇敢战，有功无过。竟然还连累鹿城走到了这一步，俺真的……”完颜亮说罢，竟然一时哽咽。
他并没有对完颜鹿城保证什么汝妻子，我养之。他们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身后事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则此言一出，周围心腹近臣连忙宽慰完颜亮的同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这场大败最大的责任是谁？
自然是率领一个万户的兵力，却把巢县与庐州都丢了的仆散喜；其次则是领一个万户，却既没有拦住采石大军，又没有堵住巢县大军的韩棠。
这与他们尽不尽力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丧军失地的结果摆在这里，谁也无法开脱。
唯独仆散喜与韩棠皆是战死以报国恩，根本没办法追责。而若是大规模清算，必须得考虑仆散忠义的想法，也必须考虑到韩家在中原的影响力。稍有不慎，必起内乱。
如今完颜亮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陛下……”完颜鹿城盘膝而坐，俯首刚要说些什么，耳朵却动了动，举起手让赤盏熊辉与大庆山闭嘴。
“马蹄声，十余骑。”完颜鹿城起身说道。
“赤盏熊辉，保护好陛下，你们二人随我去看看。”完颜鹿城抄起铁枪，指了指两名合扎猛安。
说罢，也不待完颜亮回应，直接与两名披挂整齐的甲士一齐冲向村口的小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