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头当然是不可能的，可军棍确实少不了。
席君买也是老行伍了，哪里用得着辛弃疾发话，回城之后，该赏的金银肉食当着众人的面分发下去，对于不听军令的宋军，席君买也没有手软，揪出后各打了五军棍。
其中不少人还是刚刚受赏，怀中的金银还没有捂热乎，就被扒下裙甲打了一顿屁股。
席君买用麻布擦了擦双手，与队友打了声招呼后，腾腾腾几步上了城墙，抬头只见辛弃疾正拢着袖子，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心中也是一阵发毛。
“幼安，刚才真是多亏了你。”席君买赶紧打哈哈：“若不是那一阵箭雨，没准就得在城门口与金贼做一场了。”
辛弃疾翻了个白眼，可听见周围宋军的欢呼声，训斥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呦，这不是席太尉吗？”训斥虽然说不出口，可阴阳怪气的怪话却是少不了的：“席太尉有项羽之勇，还要我这老范增作甚？”
“你这读书汉好**诈，拐弯抹角的占某便宜……”席君买抱起沥泉枪开始擦拭起来，自从得到这杆神兵之后，他彻底改掉了将兵刃当作消耗品的臭毛病。
要不说人就是贱皮子，当听闻这杆沥泉价值一万积分靠上之后，席君买恨不得睡觉的时候都抱着它。
这要是丢了，大唐小队全队都得心疼的抓肝挠肺。
辛弃疾没搭理席君买的吐槽，眯着眼想了一下，对身边的军法官说道：“这次席太尉斩了几多首级，收获几面大旗？”
“禀掌书记，首级五十一枚，大旗三面。”
这次突袭所造成的杀伤肯定不止这么点，可骑兵对攻哪有什么时间去割取首级，有这些收获已经不赖了。
“首级不要腌制，大旗也不要缝起来，都交给梁兴，让他傍晚交给成太尉。就说巢县守军突袭金贼，略有斩获，聊以告慰今日战死之将士。”辛弃疾挥了挥衣袖，让军法官抓紧去办。
军法官见席君买也微微颔首，拱了拱手，大声应诺后迅速离开。
五十一颗首级算不得什么，可这也会给成闵一个信号，巢县之中的宋军不是孬种，依然敢出城给金军迎头痛击。
“各司本位！”见城下金军也只是来回奔驰喝骂，根本不敢靠近，席君买直接下令城头的宋军有序撤回城中休整，只留下少数部队在城头警戒。
围城战一般旷日持久，哪能所有人都在墙头上杵着？不用敌人来攻，自己就累趴下了。
“唉……别气了……”席君买用胳膊肘戳了戳辛弃疾，将其戳的一趔趄：“不是着军使飞马向你报信了吗？战机稍纵即逝，某的确来不及通知你。”
“那今夜可有战机？”辛弃疾扶住女墙，咬牙切齿的问道。
“这某家哪知道。”席君买也向前一步，一边观察金军营垒一边满不在意的说道：“某只知道，袭营之事绝不能停，只要打下去，金贼迟早会漏出破绽。那时就是吾等之战机。”
“好！”
辛弃疾使劲一拍女墙，侧身指向身边一将：“李铁枪，你怕死吗？”
“俺不怕！”李铁枪一震衣甲，昂首挺胸。
“那今夜让你带三百精锐去袭金营，替席太尉走一趟，敢不敢？”
“敢！”李铁枪咧嘴一笑：“终于轮到俺了！”
“你现在就去准备，赏格不变。”
“喏！”
李铁枪向席君买躬身拜了拜，扭头也下了城楼。
“席德山！席太尉！”见席君买还要说些什么，辛弃疾竖起两根手指阻止了他：“慈不掌兵这种事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不会真得想要一人将这场大战包圆了吧？听我一句劝，你们休息两日，莫要再拼命了。”
席君买抱着沥泉枪沉默了少顷，随后说道：“并不是要将这场大战包圆，而是有些事，由我们去做是最合适的。”
“难道我不合适作马军统制吗？为何我要处理全军的吃喝拉撒？”辛弃疾不禁勃然，他到现在依然对自己不能统领马军而耿耿于怀：“你当时的理由可是此事除了我没人能做！”
“率敢死袭营谁都能做，磨合统帅巢县大军非你不可！”
席君买叹了一口气：“伤亡会很大的……”
大唐小队哪怕并不能使用各种花里胡哨的手段，仅仅凭战斗经验以及一身的强化buff就能横压所有中古时代的猛将。
无论是骑兵对冲还是步兵混战，席君买、嘉兰、叶飞三人往往在接战前就能搞掉对方的将官，接战后任何金军都不是席君买的一合之敌，军阵被正面穿透之后，宋军往往只付出微乎其微的代价就可以将金军击溃。
若只有普通宋军甲士参战，那就属于都将脑袋别裤腰上玩命，谁生谁死可真说不定。
就比如李琦与完颜郑家奴，一个是季成着重培养的继承人，另一个是行军万户、水军都统，还不是在混战中同归于尽了？
辛弃疾瞟了一眼席君买，却是没想到这名杀人如麻的猛将竟然有这种菩萨心肠。可心念一转，他也怀疑是不是因为席君买现在的所有部属都不是他直属，若想要服众，只能身先士卒的缘故。
然而辛弃疾却没有过多劝说，只是指了指城外的签军：“德山，你看那里。”
席君买顺着辛弃疾的手指方向望去，却见一伙签军正在为刚刚战死的金军甲骑收尸，他们距城墙的距离不算远，可以看出这些签军也是战战兢兢，他们快速将金军尸首扔到马车上，向下一具尸体赶去。
动作十分粗暴。
一名金军游骑骑马赶来，拔出刀指了指马车，对签军呵斥了几句，这伙签军的头领就站出来，又是作揖又是求饶，可还是被金军游骑一刀枭首。
其余签军更是恐惧，伏地叩首后又被金军驱赶起来，继续收殓尸体，只不过这次动作轻柔许多。
辛弃疾看着那名签军头子的无头尸首，面上却露出不知是嘲笑还是苦笑的笑容。
“席太尉，你在南方，不知道我们北地汉儿过得是什么日子。”辛弃疾摘下头盔，头顶的头发只是薄薄一层：“我十岁那年，跟祖父出游，见到几个世袭猛安对赌，你知道他们的筹码是什么吗？”
“是人。”辛弃疾没等席君买回答就揭晓了答案：“是他们治下的汉儿。老幼瘦弱者当一筹，强壮者当两筹。其中一个猛安被嘲弄筹码过低，失了面子，持刀连杀了二十余汉儿才停手。”
“待到苏老狗改革时，他在山东分地，豪门大户挨了刀子的只有不到十家，手握最多土地的世袭猛安谋克只是失去了治权，最为悲惨的是中产之家，他们破家无数，只能去沿海混饭吃。”
“收上来的土地只有少部分分给了底层穷人，还有一部分被拿去军屯，剩下的都被金国贵族瓜分了。”
“我们过的，不像人。”辛弃疾转头看向席君买，正色说道。
“死亡简直是家常便饭，饿死，病死，冲撞了金贼而被杀死，被饥民捕食而死，吃观音土与树皮撑死……”辛弃疾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多了……”
“席太尉，你觉得我们经历了这一切后，还会怕死吗？”
“耿大哥，王九哥两人商议起事之时，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去，今日能走到与金贼正军决一死战的地步，已经是邀天之幸。”
“所以就让他们去死？”席君买沉声说道。
“就让我们去死！”辛弃疾坦然以对。
席君买定定得看着辛弃疾的眼睛，良久之后说道：“神州陆沉，天下泰半沦于敌手，某原本以为，我汉家时无英雄，竟使宵小横行。可这一路听闻岳元帅故事，眼见季统制殉国，还有虞舍人、李太尉等老将奋起。如今更是有辛幼安等北地义士慷慨赴死，足见我华夏天命昭昭，未曾断绝！”
“勉之，天下事终究还是要你们去做！”席君买老气横秋的拍了拍辛弃疾，转身走下了城楼。
辛弃疾挠了挠刚长出一层头发的头皮，心中有些好笑。他觉得双方年纪差不多，席君买这货虽是长官，可在这里充大辈确实有些搞笑。
然而他却不知道，席君买所在的时代正式华夏文明最为强盛的时代。所以席君买这一番话不仅仅是来自盛唐的悍将对于后辈的勉励，更是对奋战于这个操蛋时代的勇士的一种肯定。
不过无论如何，辛弃疾都算是成功劝阻了席君买继续拼命，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登上望楼，仔细观察龟山小营的战斗。
即使相隔数里，也能清楚的听到喊杀声传来，那边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甲士的性命被无情的抛洒，宋金两军的鲜血被主帅当成展示决意的方式，无论是成闵还是完颜亮都没有稍微停手的打算。
梁兴第一次参与这种程度的大战，热血沸腾之下没有等待陈敏的信号就主动参战，二十三艘舰船从巢湖中驶到岸边，凭借这船上所搭载的八牛弩与小型抛石机，向金军侧翼发射弩矢与石块。
虽然无论是弩矢还是石块都不是十分密集，威力却十分巨大，挨着就死，沾着就亡。南侧的金军也无从反击，阵型一时散乱，攻势也慢了下来。
梁兴所率领的巢湖水军一部现在听从成闵的指挥，驻扎在龟山以西的柘皋河口，此时出击都能算得上是违抗军令。然而成闵心中却没有责怪梁兴的意思。
大战之中，往往有抑制不住杀心的，没见席君买都要出城扫荡一圈吗？梁兴不遵军令是为了参战，又不是抗令逃命。
另外，各营主官都有临阵决定之权，毕竟按照这年头的信息传递效率，事事都由主帅决定，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梁兴也只是暂时听令于成闵，又不是直属，若是成闵因为这种事来惩罚梁兴，说不定会直接引起内讧。
更重要的是，梁兴此举竟然搅乱了金军的阵型，让成闵不禁大喜过望。
“赵撙，毕进，你二人各率本部弓弩手，下南坡向围攻小营的金贼抛射箭矢。”成闵点出两将，朗声说道。
“得令！”
“杜彦，你率本部出寨向东列阵，若是金贼不动，你也不要动，若是金贼进攻我弓弩阵地，你就去击其侧翼，晓得如何去做吗？”
“喏！”
“军使传令给华旺，背嵬军着甲，若大营举红旗，则即刻出击！”
少顷，毕进与赵撙率领一千神臂弩手从营寨南门列阵而出，在官道以北的一片山坡上站定脚步，居高临下的将箭雨抛洒在金军头顶上。
虽然杀伤不多，可左右两方都有箭雨的情况下，金军的攻势还是迟缓了下来。
与龟山大营相互对峙了金军刚刚有些许动作，三千余甲士就在一面杜字大旗的引导下出营列阵，对着山下数万金军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就发动决战的架势。
金军大营处稍有迟疑，在小营的陈敏就瞅准了机会，亲率七百甲士从冲出营垒，给与金军以迎头痛击。
围攻小营的金军原本被两面夹击已经十分难受了，此时变成三面夹击就更受不住了。
金军的前锋就是戴罪立功的李克难那个千人队，在经历了伤亡惨重的夜袭、行军猛安被杀后，又奋战了少半个时辰，承受了近二百伤亡后已经胆寒，再也经不住三方夹击了。
这个猛安不顾军法严苛，与陈敏接战不到片刻就落荒而逃，连带着身后的两个猛安也慌忙后撤。幸亏有行军万户在此督战，终于没有让撤退变成大溃败。
然而打到如此程度，金军想要先声夺人占领龟山一座营垒的计划算是彻底破产。
陈敏也没有脑子一热就攻到山下，而是见好就收，阻止了余飞英出营作战的冲动，趁此空档，迅速的收敛尸首，修复木栏鹿角。
宋军虽然获胜，可营寨东侧的木栏几乎被全数推倒，金军前锋已经将宋军压迫进了最后一道防线，若非如此，梁兴也不至于急吼吼的前来支援了。
完颜亮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也明白，在马不停蹄的作战了一下午后，即使以坚忍著称的金军也是疲惫异常，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次组织一次进攻。
思索片刻后，完颜亮下令扎营休整，同时命令按押谋克取回李克难那个猛安所有还活着的行军谋克的首级。
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没有功劳，何来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