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枪本名叫李睿，只因膂力惊人，能持铁枪上阵，所以才有了大铁枪这个诨号。
待到七年前，李睿被拉了壮丁，编入签军之后，他的这身本事受到薛坚白的赏识，提拔他成为了签军的小头头。
之后签军随完颜亮北征生女真，出生入死两载。然而归来之后，李睿却发现全家已经活生生的饿死。
有活下来的邻人相告，说镇中粮食一年之内被征收了八次，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然而当李铁枪去找薛坚白，想要求助以求一个公道的时候，却只得到了一顿鞭子。
薛坚白根本不想因为一个无名小辈而去得罪世袭猛安。
李睿不是没有想过孤身报仇，一了百了。可那名世袭猛安随后就得急病死了，导致他连报仇的对向都找不到。
家人都没了，还留着李睿这个名字作什么？从此之后，军中袍泽渐渐忘记了李睿，能记得的，只剩下李铁枪。
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之后，李铁枪在军中遇到了耿京、贾瑞以及……辛弃疾。
这些同病相怜的人聚集在一起后，讨论最多的，依旧还是故乡。
为什么全家都是小心本分之人，小心翼翼的过自己的日子，却落得如此下场？
最后还是辛弃疾给出了答案。
“凶手不是那个世袭猛安，而是整个金国。金国穷兵黩武，才会在各地征粮，征发签军；金国吏治混乱，层层克扣之下，上方征收一粒米，压在平民头上就是几十石。”
“金人在中原一日，汉儿就得当一日猪狗。只有覆灭了金国，咱们的子孙才能过上好日子。”
腊月初四丑时三刻，李铁枪拄着一杆铁枪，在城门洞处回望随他出阵袭营的三百袍泽时，心中莫名的回忆起辛弃疾以往所说的这些话。
“……过上好日子。”李铁枪拍了拍身上的铁甲，将一枚铜钱放进嘴中，扬了扬下巴，示意城门军卒搬开条石木闩。
一片漆黑中，城门悄无声息的洞开。
城中还有灯火，城外则是一片黑暗，黑黝黝的门洞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令人望而生畏。
李铁枪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旗，只是挥了挥手，当先走出了城门。
他身后的宋军甲士同样沉默不语，排成整齐队列后，或拉着前方袍泽的腰带，或扶着肩膀，寂静无声的跟着前方军官向金军大营走去。
全军走过吊桥之后，吊桥再次被升起，却没有人回头。一片死寂的夜间，只剩下全军的呼吸声与沙沙脚步声。
李铁枪努力回忆着白天记住的行军方向，跨过重重壕沟与鹿角，向着金军大营进发。
行军刚不到一里，李铁枪刚要回头借着微弱的星光观察是否有人掉队，却只见西方的火光陡然亮起。惊骇之下定睛望去，李铁枪只见金军龟山大营已经灯火通明，喊杀声战鼓声隐隐可闻。
然而这也不是最诡异的事情，李铁枪发现，西边百步左右，竟然还有一伙狗狗祟祟之人。
之前天色太暗没有发现，这时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才能见到影影幢幢的人影。
李铁枪的脑门瞬间就起了一层冷汗，而对面的人影明显也发现了宋军一行人，站定了脚步并且引发一阵混乱。
对面能是谁？有谁能大半夜偃旗息鼓组织数百人向巢县进发？
不是金军就见了鬼了！
他们要干啥？李铁枪脑海中刚刚浮现起这个念头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金军大半夜能干啥？莫非还能秉烛夜游不成？
李铁枪噗的一声将口中铜钱吐了出来，大吼道：“举火！”
寂静的夜中突然听见这一声大吼，不知情的宋军吓了一跳，然而李铁枪毕竟是威望较高的几名义军首领之一，他精挑细选的部下自然不会无视于他的命令。
火把被迅速点燃，此时已经不是隐藏身份的时候了。李铁枪明白，夜战之中，谁先组织好军队，谁就能先摸到胜利女神的裙角。
黑灯瞎火的，如果敌人无法整军，就算有万人，面对己方三百名甲士也是一冲就垮的下场。
金军也是知机的，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发动进攻，同样在手忙脚乱的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
情况有些滑稽，双方都是三百人左右的队伍，从将官到小兵辣子一边恶狠狠地注视着对面的部队，一边引燃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
“快！吹角！”
“列队！刀盾在前，长枪在后！”
“找自己的伍长什长，别他妈到处乱钻！”
李铁枪与金军首领在指挥部下列阵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向各自大本营示警，而无论是巢县城头还是金军大营的回应都十分直接，大量的火盆与火把被点燃起来，一南一北将中间区域照得影影幢幢。
李铁枪与金军将领几乎是同时完成了整军，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双方列阵整齐，对攻在一起。
不到一刻，战事就变成了大烂仗。
这年头光天化日之下的遭遇战都有可能打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烂仗，更别说夜间了。前锋交手不到数合，有的军卒打退敌人后杀入阵中，有的军卒被打得连连后退，战线几乎立即就成了犬牙交错状。
幸亏无论宋军还是金军，战斗意志都十分坚定，一丛一丛的依靠好友乡人结成阵势，见到不是熟脸之人就劈头盖脸的攻过去。
虽然是甲士，可在这种避无可避的烂仗中，伤亡产生的速度依旧令人咋舌。四面八方全是敌人，甚至许多时候连敌我都很难区分的情况下，自相残杀都时有发生。
若这种烂仗一直打下去，究竟会出什么结局真的不好说。
明明占据了上风，却由于稀奇古怪的原因而演变成大溃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毕竟现在太乱了，就算宋军将金军杀光，没准都会先自相残杀一会儿才能停下。
然而无论是巢县，还是金军大营都不会对自家部队的危局视而不见。
巢县县城与金军营垒几乎同时轰然洞开，各有数百甲士高举火把从其中涌出，向巢县与金军营垒之间的杀戮战场赶来。
双方出动的都是甲士，这种环境骑兵出来就是自讨苦吃，仅仅地形所造成的非战斗减员都会让宋金主帅哭成孟姜女。
“止步！不能再进了！”在距战场边缘不到百步的时候，嘉兰挥手阻止了宋军主将王晏。
王晏虽然是河北人，是王友直的部下，可这几日与山东兄弟并肩作战，早就有感情了，闻言大急：“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李兄弟死？太尉若是怕了，俺们可以自己上！”
平日里王晏根本不敢这样与嘉兰说话，毕竟嘉兰那一手超凡入圣的弓术摆在那里，死在他手里的金军猛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更别提数都数不尽的普通金军。在巢县守军中，嘉兰的赫赫凶名也只是在席君买之下。
“你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了吗？席队长，辛弃疾做好了吗？”嘉兰也不会惯着王晏，冷然说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金军是不是也停下来？”
王晏这才反应过来。
如此混乱的战场，就算王晏将部队全都投进入，也只能加剧混乱而已。
他连李铁枪在哪里都找不到，如何能将其救回来？
而金军想来也有这种顾虑，也只是列阵在战团以北，与王晏所部遥遥相望。
若是王晏所率领的增援部队也与金军搅到一起，那让巢县守军继续增援还是作壁上观？
如果不增援，万一大溃败，近千甲士的丧失还在其次，全军士气还要不要了？
如果增援，那金军肯定也会增援，他们也承受不起士气全无的代价。最终结果就是，大家一起用添油战术，在夜间打成一场大决战。
别看席君买玩夜袭玩得炉火纯青，可若是有人建议数万人在夜间打一场决战，席大都尉肯定认为这人脑袋被驴踢了。
别的不说，仅仅踩踏与误伤所产生的伤亡足以让任何一个指挥官哭成倾盆大雨。
“出了事我负责，听我的。”嘉兰盯着王晏，摘下弓箭头也不回，一箭将靠近过来的金军游骑射死：“全军一起大喊，城门列阵！”
“一起喊，城门列阵！”王晏也不废话了，高声大呼。
“快他妈的跟我一起喊，城门列阵！”
“一起喊！”
终于在稀稀拉拉的三声之后，近五百甲士终于喊到了一起。
“城门列阵！”
金军援军那里也不敢贸然进入战团，他们听见王晏所部的齐声高呼后也反应了过来，锣声角声一齐奏响，催动着己方士兵脱离战团，撤退回营。
在宋金两方的合力之下，已经战团被慢慢分开，已经十分疲惫的宋金两军三三两两的回到己方阵型后方，不时有伤员哀嚎着被抬到最后方，用金疮药进行简单的医治。
“李兄弟呢？看见李兄弟没有？”王晏每见到一伙撤下来的宋军都要高声问一下，然而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不由得越来越急。
这时那个搅成一团乱麻的战团大部已经分开，却还有零星的战斗在进行。
王晏再也按捺不住，将整军重任交给副将，当即就要率数十亲卫去战场上寻人。
嘉兰见状阻止道：“你想前功尽弃吗？在这里整军，盯好对面金军，我去把李铁枪带回来。”
说罢，嘉兰也不待王晏回应，直接向战场中央奔行而去。
王晏有心阻止，却又想不出来其他的好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嘉兰消失在夜色之中。王晏跺了跺脚，恨恨的继续与金军斗鸡眼。
嘉兰摘下头盔扔到一边，让金色的头发展露出来。虽然这会有些许危险，可这也向宋军展示了身份。
普通宋军可能认不出嘉兰长什么样，可一定会知道这头金发。
嘉兰轻巧的翻越过一个木栏，抬手唰唰唰三箭替一名被围攻的宋军解了围，虽是黑夜，却是箭箭直中要害。
这种程度的黑夜根本难不住伊弗大精灵的冠军勇士。
要知道，艾菲拉克星在没有统一的时代，第一武技长还有个尊称，那就是暗夜猎手。
那名杀脱了性的宋军眼见一个黑影跃到身边，二话不说挥刀砍了过去。下一秒宋军的手肘被托住，麻扎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狗！……太尉……”宋军骂声刚出口一半，就认出了嘉兰，将下半句憋了回去。
嘉兰没有在意言语中的冒犯，直接问道：“见到李铁枪了吗？”
“刚被打散了！”
“去城门口！”
嘉兰指了指城门的方向，随后继续顺着喊杀之声前行。
宋军咽了咽唾沫，捡起麻扎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违抗军令，转身踉跄着向城门走去。
在嘉兰的硬核劝架下，六个小小的战团被分开，他也没那个闲心去追赶落荒而逃的金军，只是询问了李铁枪的位置后，让宋军迅速回归大队。
前行了数十步后，嘉兰终于发现一个人数高达三十余人的战团，双方的阵型还算齐整，却是刀刀不留情，拼着以命换命的方式互相厮杀在一起。
嘉兰微微躬身，如同一只在暗夜中潜行的猎豹一般来到金军侧后方二十步的位置，张弓引箭，箭箭正中金军甲士的要害。
不断倒下的袍泽引起了金军的恐慌，尤其是在四面都是喊杀声的时候，连暗箭射来的方向都无法辨别。
李铁枪瞅准机会高举铁枪，拼着肩膀上挨了一刀将面前金将打翻在地，他身边亲卫会意，同样高举盾牌向前推去。
金军的阵型瞬间变得散乱，被推翻在地的金军遭受了践踏与补刀，剩余的三四名金军甲士在胆寒的同时也听清了退兵的锣声，也就借坡下驴，狼狈逃走。
“怎么……怎么回事……”李铁枪拄着铁枪，大口喘着粗气。
“不能再打了！赶紧撤到城门口！”嘉兰从阴影中现身，高声命令。
“太尉……”李铁枪也知道今夜的夜袭已经泡汤了，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没有办法将失去建制的军队再次组织起来。
金军有了防备的情况下，仓促之间根本不可能用小股部队击破大营。
李铁枪咬了咬牙说道：“遵令！”
然而嘉兰却没有回应，李铁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灯火通明的龟山大寨。
无论山顶还是山下，大寨之中灯火通明，虽有数里，金鼓声却依然可闻。
少顷，嘉兰带着一群伤兵回到了王晏阵前。
“开城门，有序回城！”
说罢，嘉兰与王晏并肩而立，继续与数百步外列阵金军相互对峙。
金军明显也不想再打了，没有趁宋军的撤退前来攻击城门，而是以百人为单位，交替向后撤退。
一刻之后，双方撤军完毕，巢县城下一片寂静，就如同刚刚的大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