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县城东南角望楼上。
一盏孤灯，一个小火炉，其上还有一份鱼汤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
这鱼是鲜鱼，是傍晚才从巢湖中打捞出来的，单单只是放些盐巴就鲜嫩异常。
辛弃疾的目光却始终没有在鱼汤上停留一分一秒，他皱着眉头站在望楼一角，定定的看着金军大营的方向。
金军营垒先是南部火光通明，随后其余几个营垒也举起火把，军营之中不断有火把长龙来回调动。
而金军营垒的最南方，火光越来越不正常，不像是火堆火盆的光芒，而更像是有人在纵火，这情况在两刻钟之前达到了顶峰，而如今火光已经渐渐减小。
辛弃疾突然听见身后楼梯木板的吱呀声，然而他却没有回头。同袍数年，都过于熟悉了，仅仅凭借脚步声就可以知道来人是谁。
“七郎，你应该再休息一会儿，莫要明日大战时因精神不济而出现纰漏。”辛弃疾头也没回，双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沉声说道。
“辛五哥不也是睡不着吗？”石七朗从旁边拽过一个胡凳，在火炉旁暖了一下身子。
“不一样的。”辛弃疾摇了摇头：“席太尉出城作战，我即为暂代都统，要第一时间知道战况，不得不谨慎行事。”
“多年兄弟面前，就不要扯这种犊子了。”石七朗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一边吸溜一边嘲笑道：“你不就是担心席太尉会折在外面吗？”
“哦？”辛弃疾回头瞥了石七朗一眼：“七郎你不担心？”
“俺担心个鸟……”石七朗含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将一碗鲜鱼汤喝了个底朝天，摸了摸嘴巴：“俺这一辈子，只服三个人，服王九哥之义气，服你辛五哥之精干，另外……”
“就是服席太尉之勇武。”
石七朗一边活动着上半身暖和身子，一边走到角楼边上，与辛弃疾并肩而立。
“辛五哥，你应该只与席太尉并肩作战过一次。”
“不错，当日围攻金国水军的裕溪口水寨，我与席太尉前后夹击金贼。”辛弃疾点头说道。
“俺与贾瑞不一样，每次马军出战，俺两人总是跟在席太尉身后。”石七朗的独眼也望向金军大营：“你们在阵后能听到一次次捷报，而这些捷报就是席太尉在俺们眼前打出来的。”
“只要席太尉发动冲锋，无论多么凶狠的金贼都会化作马蹄上的齑粉，这种事一次又一次重复在俺们眼前上演。”
“不止是俺，马军上下都有这种感觉，只要席太尉的三辰旗立在大阵之前，俺们马军就是战无不胜的。”
“所以俺根本不信区区一个金军小营就能留住席太尉，等着看吧，席太尉必能凯旋！”
“哦？”辛弃疾有些好笑：“那你为何不去安睡，而在城头跟我一起喝西北风？”
“呃……”石七朗一窒，吭哧了半天回答道：“这不是睡不着吗？吹吹冷风清醒一下。况且也不是喝西北风，这不是还有鱼汤吗……”
还好水门处的一阵喧闹给石七朗解了围，两人连忙从角楼下来，来到内渡之侧。
“这么隆重？”席君买下船之后，就被正襟而立的辛弃疾与石七朗吓了一跳：“莫非城中出了什么纰漏？”
辛弃疾一开始也没有认出当先蹦出来的血人是席大都尉，也被吓了一跳。他上下打量了席君买一番，确定对方没有受伤之后，才长舒一口气，赶紧挥手让亲兵去烧热水以供大唐小队洗漱。
大唐小队中毕竟有三名女士，十分好洁，有机会一定要洗个澡的。当然，也只有辛弃疾这种心细如发之人才能在百忙中发现这一点。
“这倒是没有，主要你现在身负一军安危，我有些放心不下。”辛弃疾也不避讳，高声以对。
这话说的基情无比，让鲁冰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席君买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这货当基层军官当习惯了，往日不管是剿灭土匪还是迫使周边少数民族兄弟能歌善舞都冲在最前方，全然忘了他今日已经是统兵两万余人的总管了。
辛弃疾也觉得在大战之前说这些儿女情长没什么意思，一边指挥着内渡守军协助水军救助伤员，一边沉声问道：“可有所得？”
席君买将手中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扔了过来，辛弃疾顺手接过，发现是一颗髡发人头后，有些掀起的揪起人头的辫子，仔细打量。
“应该是个行军猛安，某将其的人头与大旗都拿了回来。”席君买对站在辛弃疾身侧的石七朗点了点头，而石七朗则是恭敬拱手回礼。
辛弃疾依旧可以从那颗人头上看出惊恐与不甘，摇了摇头说道：“以往觉得一个猛安的人头就是了不得的战功了，现在却觉得只是寻常。”
由此可见，即使像辛弃疾这么谨慎的人，在灭掉仆散喜之后，都有些信心爆棚。
“你们先去歇息吧，大家辛苦……”席君买先是对叶飞等人打了声招呼，随后继续对辛弃疾笑道：“金贼的伤亡不会很多，只不过他们的南寨被烧了小半，某搅乱金贼一部之后，见其后军容整齐，也就见好就收了。”
“若战果只有这些，那下次你就绝对不能干这种危险之事。”辛弃疾将手中人头扔给亲兵，语气转冷：“你有没有想过，你一身系全军安危，军中这么多的山头，你若出事，这仗该怎么打？巢县中两万将士与数万百姓怎么办？”
席君买挠了挠短发，嘿嘿笑道：“幼安，某最擅长这种混战，不会出危险的。再说了，若其他人率军，可就很难活着回来了。”
“七郎，你怕死吗？”辛弃疾侧身问道。
“俺不怕！”石七朗昂然以对。
席君买万万没想到石七朗这种时候来拆台，瞪了他一眼：“也不止如此。”
“一来，金贼虽遭遇夜袭，却虽慌不乱，是伙硬茬子……”
“你他妈说点有用的！”喝了半宿西北风的辛弃疾终于憋不住心中的火了。
金军是不是硬茬子还用你说？北方汉人早已经用自己的生命鲜血验证了一次又一次了。
席君买也不以为意：“其二，某有六成把握，金贼要移营，他们应该不会再在清溪河畔驻守了。”
“什么意思？”辛弃疾也是绝顶聪明之人，话一出口，心中就想明白了。
这次袭营，宋军向金军传递了一个信息。金军水军已经全军覆没，宋军可以在河道中畅通无阻的来往，今天可以来袭一次营，明天就可能会来第二次。这种情况下，你完颜亮作为统帅，还敢不敢沿河立营？
当然，金军的军纪好，面对夜袭也虽慌不乱，可金军也是人，也不是铁打的，宋军如同上公共厕所一般，三天两头的来，这谁受得了？
还睡不睡觉了？
若是金军移营，能折腾一顿金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金军将清溪河让了出来。
这对巢县的守军没什么影响，可会极大的方便从东关来援的虞允文。
至于虞允文会不会率军前来，义军的其他统领虽然有所怀疑，可在席君买看来，这简直不是个问题。
大唐小队中除了席君买与嘉兰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穿越回来的，他们是知道历史的。谁忠谁奸，谁勇敢谁懦弱，昭昭史册自有公论。
正如同所有人都不会怀疑辛弃疾的战斗意志一样，大唐小队也相信虞允文会集结一切可用之兵，前来决战。
“另外，听说金贼有拔队斩的军法。”席君买见辛弃疾若有所思，回身勉励了一下梁兴之后，上前与辛弃疾并肩向军营走去，突然想到一事，不由得笑道：“不知某趁乱斩了行军猛安之后，那些行军谋克如何自处。金主又会不会冒着千人队失去战斗力的危险，来维持法度。”
“够金贼头疼的了……”辛弃疾也是摇头一笑。
腊月初三清晨，完颜亮驱马来到一片狼藉的南营之中。
完颜阿邻虽然折损了悍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为手下儿郎求情。李克难丢了脑袋，可他的猛安却只伤亡了不到二百人，战力尚存，可若是依照拔队斩的军法，将行军谋克们全都砍了，那这个猛安就真的完了。
军令一下，不可回转，可这不还没有下呢吗？完颜阿邻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十分之一的兵力废掉。
完颜亮瞥了一眼已经被绑缚起来的数名行军谋克，有看了一眼伏地叩首的完颜阿邻。
“此战，有俺三分责任。”完颜亮一开口，就将完颜阿邻吓了一跳：“俺明知宋狗水军强盛，却依旧将营寨安在河边，此乃俺的大错。”
“若是因为俺的错，斩了你们，不合适吧？”完颜亮将目光投向那些行军谋克，眼见一名行军谋克先是点头，然后被身后的军官踹了一脚才反应过来，又连忙摇头，完颜亮不禁摇头一笑。
“可尔等毕竟有七分错，李克难又是实实在在战死的，若不斩你们，则是枉顾军法，也不合适吧？”
“也罢，俺给你们个恩典。”完颜亮面色一肃：“完颜阿邻，今日作战，正军出动时让他们打头阵，若战死，抚恤从厚，若囫囵个着回来，则功过相抵既往不咎，如何？”
“谢陛下恩！”完颜阿邻重重一叩首，高声应道。
“站起来！军中大将岂能俯首？”完颜亮厉声大喝：“如军议那般，整军备战！”
“喏！”完颜阿邻迅速起身翻身上马，对完颜亮拱了拱手，拍马而去。
在解决了这件小事后，完颜亮返回了中军，金军四万大军拔营，撤出了清溪河的之畔。
其中只留下少量兵卒守卫浮桥，大部浩浩荡荡向巢县城下开来。
完颜亮大纛的移动仿佛是一个信号，巢县以北汤山脚下的武成军也浩荡而出，双方合军之后，金国正军在城下耀武扬威，辅兵在巢县城下建造营垒以及攻城器械。
近六万大军大大方方的摆开在巢县守军面前，把耿京等人的爆棚信心狠狠摁进了万古冰川。
说一千道一万，即使此时是金军撤退，可由完颜亮亲自率领的这支大军实力并没有受损。
万里大国的精锐之师又岂是鱼腩？
中午时分，金军营垒基本成型，而完颜亮并没有去急攻巢县。
午时刚过，金军大队在那面金吾纛旓的带领下，径直向西行去。
在龟山大营望楼上观察形势的成闵不由得呲笑道：“金狗真把老夫当成软柿子了。”
赵撙，杜彦等将领面色都不好看。
毕进叹了一声：“金贼也是聪明人，巢县城防一看就不是那么好惹的。”
“而且若强攻巢县，我军自可在金贼疲敝之时，给与金贼重击。可若是我军遭受进攻，巢县会怎么做，就难说了。”
“另外，金军即使攻下巢县，还得进攻龟山；若是先攻下龟山，而巢县战事不顺，则可抛下签军，正军全力北返。”成闵补充完，又好奇的看向毕进：“老毕，你不信那席君买会在我军危急之时出兵来援？”
“怎么可能不信，我就算不信席都尉的辉煌战绩，也得信得过季石头的眼光。他临死前将元帅的沥泉给了席都尉，那席都尉必然不是见死不救的小人。”毕进摇了摇头：“只是我怎么想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金贼一定会这么想！”
这话说得很对，无论席君买取得多么重大的胜利，他也只是在这一个月之内声名鹊起。
除了大唐小队自己，谁也没把他们当成主角。
人的名树的影，成闵可是在靖康年间就追随韩世忠的大将，从黄天荡开始，历次大战都没有缺席过。
虽说成闵已老，可也不是没了爪牙，谁也不能无视于他。
“只是可惜，那席都尉与我们商议时，只约定了巢县外城陷落时，咱们才必须得出兵，却没说金贼围攻龟山大营时该如何。”背嵬军统制华旺叹了口气说道。
“华大虫，你这点就不如防守小营的陈元功了。”成闵笑着将头盔扣在脑袋上，并将束带系紧：“他若在这里，只会默默准备作战，而不会说这种废话。”
“老夫已经得到消息，虞允文与李显忠已经决意发兵渡江，老刘锜拼着最后一口气，从镇江赶来参战。”
成闵抬手指了指东方与北方，面色已经肃然。
“一个腐儒，一个番子，一个病鬼都敢豁出性命，难道你们就单单指望别人来救？”成闵转身，看向一同立在望楼上的军官。
“太尉，俺们不怕死，却怕白死。”华旺作为背嵬军统制，是成闵心腹中的心腹，自然有什么说什么，不会畏惧：“金贼第一锤就要砸在咱们头上了，你难道不着急？”
“着急个蛋！”成闵扣了扣鼻子，充分展示了他混不吝的性格。
“两个营垒成互成犄角，金贼也不是那么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