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席君买与成闵商议军略之时。
采石大营，淮南两路最为强力的两员大将终于见了面。
说句实话，刘锜与李显忠的关系并不那么好。刘锜是传统西军将门出身，世世代代与西夏开片，与党项诸族那是仇比海深，怨比天高。
而李显忠正是归化了的党项人，有这个出身的大前提，双方虽然并非敌人，可若说关系有多么好，那也是扯淡。
然而在淮南大溃时，正是李显忠雪中送炭才避免了刘锜被全歼的命运，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更别说此时还有一名高阶文官坐镇，两名大将到底还是和和气气的互相见礼，没有闹出兵将不和的笑话。
这次从淮东来援的都是精兵悍将，不止刘锜亲率五千精兵，李宝与张荣也率二百余大小舰船，两千精干水军来助战。
为了促成本次行动，叶义问与虞允文几乎动用了朝中一切关系，该劝的劝，该糊弄的糊弄，终于成功忽悠了赵构，让他认为完颜亮所在的地方才是主攻防线，采石防线已经岌岌可危。最终，诏令让刘锜用支援采石防线的名义前来支援。
刘锜也不是好糊弄的，采石防线危险，镇江防线就很安稳吗？吃饱了撑的去围剿完颜亮，金军的三个万户要那么容易吃掉，你们淮西兵马先到镇江来试试蒲察世杰好不好？
然而虞允文只用信中的几句问话就说服了他。
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难道不想回报吗？身为大将，如何能待敌自退？另外，你已经快要死了，你是要死在床上？还是要死在围攻完颜亮的战场上？
刘锜这个人，说好听一些叫忠肝义胆，说难听些叫愚忠。当然，相对而言，赵构对他的猜忌要少一些，就比如王继先想要害刘锜时，反而被赵构喷了一顿。
所以刘锜接到信件后，沉默良久，对侄子刘汜感叹，虞允文一个文人都能豪气若斯，他一个老卒，又何惜此命？
李宝与张荣自不必说，与金军战斗那就是生活，虞允文对他们透了底之后，自然想要来拼一把。论水上本事，这两名老将还没怕过谁。
然而中军大帐内，刚刚寒暄完毕，虞允文就下军令，让统制官及以下军官全都各回本军，严加防范。转眼间，大帐中只剩下虞允文、李显忠、刘锜、李宝、张荣五人。
确定大帐周围无人后，虞允文开门见山的说道：“刘太尉，既然都来到此地了，老夫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若我军分兵占据含山县与东关，有几分胜算。”
刘锜身材高大，丹凤眼加上长髯，很有再世关公的意味。只是他脸色苍白，时不时还会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痰。这也在提醒在场的所有人，无论这名悍将如何强撑，他都已经是英雄迟暮了。
这也是刘锜不想到采石参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知道他快要死了。
刘锜不怕死，却担心打到一半时他突然死了，追随他的五千精兵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可如今虞允文问起，刘锜也自然不会藏着掖着：“虞舍人，我听闻前几日有一场败阵，你给我撂个底，你手下如今有多少战兵，多少辅兵？”
虞允文听闻刘锜揭自己伤疤，眉毛挑了挑说道：“战兵两万，其中甲士六千，马军四千，辅兵三万。然则辅兵战力有限，老夫不想让他们上战场送死。”
“也就是说，采石这边能战的兵马，也只有两万了？然则我只有战兵五千。”刘锜又重重咳了几声：“若是合击东关或者含山县，都还有希望，若是分兵，则无论哪里都无法急下。”
“此外，还要考虑金贼随后而来的反击，须知金贼最擅长的还是攻势。”
虞允文皱眉皱了许久，缓缓说道：“可若是那样，巢县周边的包围圈会出现大口子。”
“巢县周边地形我熟知在胸，那里能有多少兵马封住金贼北上之路？”刘锜在二十年前在柘皋河附近与金贼血战过，史称柘皋之战，自然知道巢县周边风物，同时也明白，若堵不住龟山，仅仅一个巢县最多也就是袭扰的作用。
“成闵来了，他率两万大军驻扎在龟山。”
“巢县呢？”刘锜继续问道：“军使说的不是十分详细，席君买究竟是何人？战绩是否有所夸大？”
“是真的。”此时说话的却是李显忠：“除了你知道的那些，今天早晨，席都尉率军将金国水军残部全都覆没在了裕溪。如今淮西的局面，老夫与虞舍人的功劳只能算是三成，其余七成都是那席都尉的。”
“那真是少年英雄了。”刘锜确定了巢县那边的战力之后，低头轻笑，随后指了指舆图说道：“我还是那个意见，不能分兵。”
“且不说东关与含山能不能攻下，就算攻下了，金贼三个万户可不会分散而逃，必然会从一个防线突围，谁有把握凭借残破城池顶住金贼三万正军的猛攻？”
刘锜苦口婆心的劝道：“留不住完颜亮就算了，只要能留住那三个万户，就足以让金贼元气大伤了。”
“无论是堵住含山，还是东关，围三阙一之下，金贼粮草辎重不足，只能往一那个方向撤去。到时候衔尾追杀，早晚把这些金贼斩尽杀绝。”
刘锜想得很美，事实上宋军在运动战中能歼灭金军，那才叫有鬼了。
即使金军粮草都没了也没这种可能性。
虞允文却没有反驳刘锜，他叹了一口气，将今早才知道的军情说了出来：“襄樊……没了。”
“什么？”刘锜豁然抬头，连带着李宝与张荣两名老将也慌乱起来。
“怎么……”刘锜还没有说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随即从怀中抽出一张帕子捂住嘴，努力不让他人看见唇边的暗红色。
待到咳嗽声稍停之后，虞允文才解释道：“襄樊是于十一月二十七没的，现在采石全军只有帐中几人知道，老夫根本不敢向下告知，军心会不稳的。”
“瞒不了多久的。”刘锜喘着粗气说道：“这下子，一定得找金主的麻烦了。”
襄樊是在太重要了，重要到即使覆灭了金军三个万户都没有办法抵消掉失去襄樊的劣势。刘锜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如今之计，只有擒杀完颜亮，让金国内部混乱无暇南顾，才有可能将襄樊夺回来。
而若夺不回襄樊，今日宋军取得再大的胜利，也只是慢性死亡而已。
“何时进军？”虞允文的目光扫过四名老将的面孔，沉声问道。
“越快越好。”刘锜说的斩钉截铁。
“不可，必须让巢县先打起来。”李显忠反驳：“老夫不想以邻为壑，却不得不说，成太尉与席都尉是依仗山势与城墙的。而我军行军进攻则是野战，绝对不是大部金贼的对手。”
“你信得过那席君买？”刘锜反问。
“信不过也得信！”李显忠不卑不亢：“若我军被金贼在野地一战而没，那才真的是无可回转。”
“行军路线如何？”虞允文见刘锜无言以对，打圆场说道。
“含山至巢县是小道，其中金贼无论反应速度，还是留存兵力，必然要少一些，所以我军少部攻打含山县。而大部与水军一齐，进攻东关！”刘锜迅速平复了心情，将所思所想全都说了出来。
直到此时，李宝与张荣才算参与进军议之中，他们原本是来收拾金国水军的，却没有想到席君买这么猛，硬顶着近十倍的兵力差距，一把火将金国水军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下两人彻底成为运输大队长，而且两人也不想惹事。
若是这时候发话掺和进去，虞舍人发话让这些水中豪杰上岸，与金贼铁骑拼命的，那去还是不去？
所以李宝与张荣干脆在一旁当泥菩萨，此时见虞允文、刘锜、李显忠三人同时看来，两人头皮发麻，只能拱手应是。
论资历，这两个老将虽然很老，可刘锜与李显忠也不差；论朝廷大义，也比不上持节督军的虞允文；更别说两人都是从中原南渡之人，抗金本来就是政治正确。
若李宝敢耍泼皮，虞允文一句“你难道忘了家乡死去的父老了吗？”就能直接让他无地自容。
既然如此，两名水军将领也干脆应下。
“既如此，刘太尉，老夫再与你六千辅兵，补齐粮草辎重。”虞允文正色对刘锜说道：“你去收复含山县，随后赴巢县大战如何？”
“哦？让我孤军深入？虞舍人也不派一二监军，就不怕老夫耍一些花活？”刘锜好笑的说道。
刘锜可是西军将门，西军卖队友操作那可是出了名的。
“此次大战是要书于青史的，若你真能豁出老脸，在青史上留千载骂名，也就随你，老夫无话可说。”虞允文淡淡说道。
“我要死了……”刘锜呲笑一声，又引发了一阵咳嗦。
虞允文又瞟了一眼刘锜手中的帕子，声音放低：“那你想让青史上如何写你呢？陷于阵中，力战而死。又或者是错失战机，死在床榻之上？”
“老夫相信，你若选择第二种，就不会来了。”
虽然谈生死之事，可这军帐之中所有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都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搏命的老卒，生死真的不算什么了。
李显忠甚至在想，若是自己在将死之时，能遇上这种国战，死在其中马革裹尸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李太尉，此时咱们水军强悍，再不渡江就说不过去了。”听到虞允文对自己说话，李显忠赶紧将自己的思路从天外拉回来。
“虞舍人所言极是，今日休整一日，明日开始，全军渡江，和州、裕溪口全都得拿回来！”
李显忠在舆图上重重拍了一下，咬牙说道。
“好！”见帐中众人都坚定了战斗意志，虞允文终于松了一口气，点头说道：“诸位，两淮敢战能战之兵都在这里了。”
“自开战以来，两淮丢军失地，死伤无数。诸位都是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人，什么百姓无辜，苍生若何，老夫都不讲。老夫只说，朝廷养兵三十载，难道只能让老夫这个书生事事当先吗？诸位平日都自称英雄好汉，可上不能报朝廷，下不能安黎庶，这个英雄之名，如何能瞒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如何骗得过千载昭昭青史？”
“此战是我等雪耻之战，也是两淮将士正名之战。诸位不妨与部下说明白，该给的赏赐官爵，老夫一点也不会贪墨。可若是畏战畏死，自统制官以下，定斩不饶！”
“喏！”
四名老将拱手听令，大声应诺。
腊月初二清晨，金军从东关拔营而走，留下一片狼藉废墟。韩棠留下近千签军守城后，也从含山沿山路向巢县艰难进发。
当日上午，宋金之间前哨战已经在巢县南侧打响，宋金两国游骑你来我往，短促却血腥的厮杀半刻也没有停过。
午时刚过，完颜亮已经率大军，跨过清溪河，来到距巢县城墙不足四里的地方安营扎寨，生火造饭。
下午时分，韩棠所部前锋已经挣脱了山路，来到巢县以北四里的汤山脚下扎营，牢牢扼守住了含山县至巢县的大道。
与此同时，远在采石的宋军也全军出动，兵不血刃拿下和州之后，李显忠亲自率军，与李宝、张荣水路并进，向南压向了裕溪口。
刘锜与众人作别后，带着侄子刘汜、左军统制魏友、后军统制王方等精锐猛将渡江出征。万人步卒大军一刻不停，向着含山猛扑而去。
而此时蒲察世杰所率的三千精骑依旧在赶来的路上。
他不是不着急，主要是两淮水网实在是太密集了，各种汇入长江的支流宽度只要超过十米，就会对骑兵大队起到阻碍作用。
这与席君买突袭溧阳还不同，一方面，席君买当时只带了百人，而蒲察世杰足足带了三千甲骑。另外他还得考虑保持战斗力的问题，根本不能不惜马力全力奔波。
另一方面当时席君买带的兵都是两淮江南之人，熟悉道路，再不济找老百姓问路时，乡音相同也方便说话，不用担心有人指错路。而蒲察世杰哪有这种优势？
别说蒲察世杰了，就算他派出的信使，也在迷了好几次路后，才在下午时分将刘锜已至的消息递到完颜亮的手中。
完颜亮对此的反应，就是没反应。
之前被六个万户合力打得抱头鼠窜的难道不是刘锜吗？无非又是一个老卒而已，怕什么？
只多了数千兵马，又不是天兵天将，何须紧张？
论兵力，完颜亮这里三个万户，算上签军近六万人，可这是完颜亮如臂使指的部队，完全听命于大金皇帝一人。
反观宋军，虽然总兵力接近八万，可根本没个总指挥，全凭各人自觉与眼神交流。
就算名义上的督军虞允文不也让刘锜独领一军去含山了吗？其中固然有必须分兵的原因，可也很难说没有担心指挥权旁落。
这种模式的宋军已经吃了无数大亏，别的不说，刘锜所经历的富平之战，指挥混乱之下，一战将关中都丢了。
这也是宋朝的积弊了，相互制衡玩得熟稔无比，尤其是在军中。赵宋皇室乃是兵变起家，哪能让某个大将掌握所有军队？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乃是大宋特色，不爽不要玩。
照理说，赵匡胤给宋朝设计的模式就是大宋官家是最大的军头，次次大战就应该御驾亲征。
就如同今日，就说如果赵构来坐虞允文的督军位置，来总揽两淮全局，那完颜亮估计就得考虑如何突围了。
可老赵家哪里有还有这么带种的人。
席君买当然也不需要什么天纵英武的宋朝官家。
猎物已经进入了陷阱，接下来就要用阴招炮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