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奴……郑家奴真的死了？竟然真的……真的死在了火船上？”
完颜亮看着燃烧的裕溪，低声喃喃。
周围近臣一时不知道完颜亮是在问别人，还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见完颜亮这幅模样，军中也变得噤若寒蝉，攻克东关的喜悦也被浇灭许多。
完颜鹿城心中一叹，他知道完颜亮为何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原因很简单。
完颜亮、完颜鹿城、完颜郑家奴三人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三人不止是君臣，更是死党。
大金皇统九年（1149），当发现机会近在眼前时，两个小伙伴几乎没做心理建设，瞬间就决定将脑袋别到裤腰上，去跟着完颜亮搞政变。
更重要的是，那名被完颜亮唤作仙师的李姓道人，就是这三人在山中打猎时一起发现的。
二十多日前，当完颜郑家奴遭遇危险的时候，完颜亮可是破天荒的派遣合扎猛安去救的，由此足以见完颜郑家奴在完颜亮心中的位置。
“陛下……”前线指挥军队的完颜元宜策马而来，面色有些复杂。
“让俺猜猜，东关城中什么都没有，而且杀伤也甚少，对也不对？”完颜亮叹了一口气。
“陛下英明。”对此，完颜元宜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痛痛快快的承认了。
完颜亮用马鞭子拍了拍手心，沉声问道：“宋军留下多少尸首？”
完颜元宜想了想，若是宋军留下尸首，早就被金军割首级报功了，然而此时报功者寥寥，只可能有一种情况。
“那些宋人连尸首都没留下吗？”完颜亮看了一眼完颜元宜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宋人是早有准备。”完颜亮摇了摇头：“不知巢县还有什么在等着俺。”
“陛下！”眼见周围都是近臣，完颜元宜倒也不用忌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臣请陛下亲率合扎猛安赴蒲察世杰处督军！”
临阵时是不能跑的，且不说大将临阵脱逃必然会使战事无救，就说与敌方大军对垒时，脱离己方大军的保护，反而会被对方轻骑追杀，轻易丧于敌手。
辽国的天祚帝就是极好的例子。
他若不是弃城而逃，完颜银术可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就将其俘获。
完颜元宜说的极其正确，现在是完颜亮能够离开的最后机会。若是真到巢县，与宋军摆开阵势打起来，就算完颜亮想走，完颜元宜都不会让他走。
到那时，方圆百里内，只有待在三个万户之中才是最安全的。
完颜亮缓缓摇头。
这可是三个万户的正军，算上签军可就近六万人了。若是完颜亮转身而逃，那不止这些人会丢了性命，一路缴获的金银财帛，占领的两淮膏腴之地全都得吐出去。
另一方面，作为皇帝，完颜亮也接受不了三个万户成建制消失后所造成的政治动荡。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整军向巢县进发。”完颜亮斩钉截铁的说道：“让裕溪口的人退回来。”
“驻守东关？”完颜元宜见无法劝动完颜亮，也只能叹了口气，继续安排军略。
“不！”完颜亮将马鞭扔在地上：“给俺把东关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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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军水军是逆水行舟，虽然沿途没有金军阻拦，也耗费了许多时间，接近傍晚时才抵达巢县。
宋军虽然大胜，却没有丝毫欢庆之色。
洞庭湖水军出战的六百人，就剩下四百余人囫囵个着撤了回来。
大船沉了两艘，小船沉了五艘，不只如此，还搭上了统领官李琦。
纪文彦心中悲伤，却只能强自压抑。直到到巢县内渡下船之时，他才捏起一点灯芯放在碗中，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灯船，点燃之后放入水中，聊以祭奠袍泽战友。
“抱歉，没能救下李琦。”席君买见到纪文彦，也只能如此安慰。
“不怪你，太尉，不怪你……”纪文彦黯然说道：“我们这些剌手汉，在这场战争中大概是都要死的。”
“但我们都可以死，你不能死！”纪文彦抬头看向席君买，双目赤红抓住了他的肩膀：“若是巢县没有挡住金贼，你要继续去庐州。庐州失陷了，你要继续去濠州，濠州没了，你就去中原。”
“你答应过我们，要把完颜亮杀掉。”纪文彦低声嘶吼：“你答应过我们的！你就一定要做到！”
“不要让……”纪文彦松开双手，退后两步：“不要让这些人白死……”
“席某一个吐沫一个钉，既然放出话来，就自然不会食言。”席君买斩钉截铁的回应。
就在这时，辛弃疾迎了上来，纪文彦见状，知道两人又事相商，所以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拱手离去。
“军使说的不太清楚，金贼实力如何？有几成胜算？”辛弃疾没有寒暄，开门见山的问道。
“金贼实力未损，当面的两个万户马步齐全战力强悍，占领含山的万户如何某并不知，可其甲士走山间小路奔赴东关，足以见其战力不俗。”席君买手拄长枪，沉声说道。
“论掉书袋我比你在行，说点好消息，金贼的水军真的全完了？”
辛弃疾皱眉挥了挥手。
这几日可把辛弃疾忙的够呛。
他原本练成一身武艺，想走战将的路子，可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往元帅的位置上逼。
作为文武双全之人，如同配发后勤补给，下达任务命令，训练军事部队之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辛弃疾身上。
而且辛弃疾需要操心的不止席君买揉搓起来的这帮子人，成闵与其接洽两次之后，发现这哥们实在太牛逼了。若非辛弃疾是巢县大军的暂代统帅，说不得成闵就要挥动锄头来挖墙脚了。
饶是如此，辛弃疾也承担了EZ屯驻大军的许多工作，同时也让毕进不断感叹宋军后继有人。
原本是想当樊哙的辛弃疾，如今却发现自己当了萧何，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千真万确，都烧成灰了还能有假不成？”席君买拍着胸脯保证。
“那太好了。”辛弃疾笑着说道：“不过这下梁小哥可白准备了。”
若是在东关敲不掉金国水军，那就只能在巢县左近再想办法了。不过让金军在裕溪上自有来往所造成的危险可太大了，别的不说，若是虞允文率大军掏金军后路，很有可能被金国水军顺裕溪而下再来次狠的。
虞允文的兵力已经岌岌可危，再败一次，可就真的无力组织进攻了。
“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自此巢湖裕溪全在我手，半个战场的金军已全都剪除。”席君买上了马，与辛弃疾一起向城外缓步行去：“接下来，就看谁刀子硬了！”
原本照例，这种场合下，大唐小队其余成员是不发言的。
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人士去做，其他人就算是想瞎掺和也是一头雾水，掺和不进去。
可在此时，沈如君突然鬼使神差的说道：“队长，我想去伤兵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
席君买回头见嘉兰等人正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拍脑袋：“你们不用跟着某了，等会儿在之前营帐中汇合。”
“不要单独行动……”席君买还没有说完，其余七人就一溜烟的溜走了。
鲁冰冰将手中的三辰旗丢给了席君买，毫无掌旗官的自觉，跟在白小雨身边当电灯泡去了。
席君买接过大旗，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虽然是队长，可席君买自己也明白，他并不能拿对军中下属的方式来对大唐小队的队友。
说白了，大唐小队是一伙在风雪中抱团取暖的可怜人，席君买可以带他们求生，而无法命令他们送死。
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时间，几个人的玩心再也抑制不住了。
来一回宋朝，即使不能拍照留念，见识一下山水风物也是好的。
辛兴文依旧展现了油腔滑调之下的稳重，与沈如君一起去了伤兵营。其余五人闹闹哄哄的去了集市，想要买些土特产。
辛弃疾对大唐小队的特立独行也是见怪不怪了，待到席君买将大旗卷起来挂在得胜钩上后，辛弃疾才继续说道：“成太尉已经在龟山上立营，就像前几日商议的一样，大营小营分立。”
“修得如何？”
“成太尉是宿将，这种事自然不会有纰漏。”辛弃疾正色说道。
“你就说你有没有掌过眼吧？”
“当然看了，这种事我岂敢打马虎？”辛弃疾自然不是什么莽撞人，挑了挑剑眉说道：“不止看了，而且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看了。”
“怎样？”
“我都想让他们来巢县，我带兵守龟山了。”
“我可舍不得放你走。”席君买哈哈一笑，与辛弃疾一起穿过城门来到城外。
城外已经完成了坚壁清野，壕沟与护城河被挖开，鹿角拒马木栏有序的排在其中，一筐一筐的铁蒺藜堆放在最外面，就等战事将开时再扔到敌军必经之路上。
城外挺过数轮战火的民房也都被拆的一干二净，虽然其中居民早就或死或逃，可如此萧条荒凉之景还是让席君买叹了一口气。
日头已经偏西，席君买驻马在城下：“咱们的人这几日没闹出什么事端吧？”
“没有，我说话还是值上三枚大钱的。”辛弃疾摇了摇头：“除了石七朗提议想要率马军出镇城外，我还犹豫不决，想要与你商议外。其他的我都已经解决。”
说话间，辛弃疾语气有些幽怨。
原本马军统领应该是辛弃疾来作，可谁让他本事大呢？
如今虽然手握两万步卒，哪怕耿京与王友直都服从他的命令，可这哪里有率铁骑驰骋冲阵来的痛快？
辛弃疾也是北地男儿，自幼弓马娴熟，见到骑兵阵势如墙，石七朗、刘师禅、贾瑞三人耀武扬威，说不眼红那是不可能的。
席君买假装没有听出辛弃疾的怨妇语气，抬手指了指龟山方向：“成闵如何处置他的马军？”
“成太尉的背嵬军真是天下锋锐，不止战马雄壮，骑士精锐，其中一千骑更是具装马甲，真真让我……”一说到成闵的背嵬军，辛弃疾嫉妒的口水都快留下来了，还好他没有继续抒发感慨：“龟山上的大营小营夹着大道，背嵬军在大道之后，柘皋河东面驻扎。”
“你看，成闵就是聪明人。”席君买摇头说道：“这种大战，金贼三个万户的正军，加上签军快六万人了，人手根本不会缺。”
“这方战场过于狭小，不利于马军驰骋，若是像对阵仆散喜一般马军撒出去，早晚被金贼在山旮旯里。莫忘了，此时与仆散喜来攻还有所不同，含山与东关那边都会有大军压来。”
“我还以为你这种勇战派会率马军在外与金贼周旋。”辛弃疾有些诧异的问道。
“你是不是还想过，某家率千余铁骑，直冲金军大阵，一往无前挡者披靡，千军万马中取了完颜亮的狗头？”席君买有些好笑。
“虽然我没这么想过，可我相信，石七朗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辛弃疾耸了耸肩：“全军上下对你盲目崇拜，我怀疑现在你都可以从王友直那里夺军了。”
“大战前还是不要对自己动刀子为好。”席君买摇头拒绝了这个建议，随后又说道：“将某的意思告诉石七朗他们，这场大战有的是他们要出力的地方。但开始时，所有马军都不能动。若有疑议，让他们来找某。”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干这种得罪人的活计。”辛弃疾摇头苦笑：“接下来如何？”
“接下来与成闵见一面。”席君买想了想说道：“晚饭后军议，让统领以上的军官都到大帐集合。”
辛弃疾对身边亲兵挥了挥手，几名亲兵会意，口称得令分散通知各个军官。
辛弃疾与席君买并辔而行，突然又想起一事：“虞舍人同意发兵渡江了吗？”
“某已派军使赴大江对岸。”席君买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听闻前几日虞舍人率军追击，被完颜元宜所伏击，不知伤亡如何，能否再组织部队发动进攻。”
“不过也无妨，怎么不是打？无非麻烦一些而已。”席君买凭空一攥拳，恶狠狠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