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三！你不是说船锚在此处吗？”席君买带队杀到了船尾，却发现除了舵楼，这里毛都没有。
嘉兰从船帮上疾驰两步，纵身一跃登上了船尾高台，单人双剑向金军弓手杀去。
轻甲弓手在近身作战时自然不是身体灵活却又一身重甲的嘉兰的对手，所以席君买只是看了一眼，就开始寻找绞盘。
朱阿三挥刀逼退一名金军，在战友的掩护下扒着船帮向下看去：“没错，就是这里，俺看见铁链子了，绞盘就在下一层。”
席君买长矛疾刺，刷刷刷三下点到三名金军的胸腹，随后不顾哀嚎倒地的金军，上身回拧，沥泉枪尖在空中划出一条带血的弧线，重重的砸在了甲板上。
“开！”
席君买一声低喝，轰然一声，四寸厚的木板被打得木屑横飞两端翘起，甲板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朱阿三知机，用长刀拨开两侧木板，走近向下一看，差点被迎面一箭射穿头颅。
然而这一瞬，他看见的已经足够多了。
“太尉！”朱阿三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痕，抬头恶狠狠的说道：“绞盘锁链就在下边。”
“挡住这些金贼！准备引火！”席君买挥枪将前排金军逼退，转身又是一矛砸在甲板的窟窿上，随后直接跳了进去。
在下层的金军其实并不是很多，大量的水手其实已经被武装起来与宋军拼命的了，只剩下五名军官模样的人看守仓储与铁锚。
沥泉枪是标准的骑战用枪，在如此狭小的环境里根本用不开，可这难不住身经百战的席大都尉，他将长枪插在地板上，劈手夺过一名金军的单刀，不管不顾的乱砍乱杀起来。
昏暗的船舱中，油灯晦明晦暗，只有钢刀相交时所产生的火花才间或照亮四周环境。
“兀那宋狗！”当先被折断胳膊抢走单刀的金军痛呼大骂。
“住口！”另一名金军低喝，船舱中太暗了，即使几人眼睛已经适应，依旧需要小心应敌，如何敢分心？
“狗奴！好胆！”席君买却是面色不改，仗着六识敏锐，身坚甲厚以一敌多不落下风。
五名金军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原本见只有一人莽撞跳下来，纷纷围上，想要将其围杀，却没有料到进入船舱的乃是一头猛兽。
血雾迅速开始弥漫，转眼间，五名金军中只有一名蒲里衍还能囫囵个的站在原地。
席君买一脚将其踹翻，伸出长刀一挑，将油灯打翻在地，火光在地面上蔓延，而趁此机会，席大都尉也看清楚了绞盘。
绞盘上的锁链足有手腕粗细，从船舷的空洞中伸出，直达水底。
“朱阿三，怎么把锚升上去？”席君买通过甲板窟窿仰头大吼。
“船不动就升不上来！”时断时续的声音伴随着兵器的磕碰声从头顶传来：“砍断锁链！砍断锁链锚就没了！”
“你他娘自己来看看这怎么砍！”席君买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却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知道时间紧迫，先是用刀撬，随后用锤子锤，终于将一段锁链打开了口子。
席君买拿起了那段锁链的两段，深吸了一口气，双臂用力，身上的肌肉高高奋起，用尽全力向两边拽去。
“给耶耶开！”
那名蒲里衍刚刚缓过劲来，看到的就是席君买将手臂粗的锁链拽成两截的一幕，而这蒲里衍想要反击的心思也随着半截锁链的轰然落水而云消雨散。
然而更让他惊骇欲死的是，随着战舰脱锚向后移动，在地上滚来滚去却还在烧着的油灯径直向他的侧后方滚去。
那片由破损毡布盖着的是……
“火药……”
金军旗舰上的所有人几乎都感到脚底一阵震动，不少人因为反应不及而摔成了滚地葫芦。
李琦与完颜郑家奴两人全都气喘吁吁，此时倒也不负水军将领之名，迅速站稳了脚跟，再次战在一起。
他俩还没有放狠话，却只见船尾冒出一阵浓烟。而从宋军旗舰上，也响起了代表危险的角声。
席君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出了船舱，拍灭了双腿上的火，心中一阵庆幸。
若不是那名还没有死蒲里衍带头逃跑，在电光火石之间，席大都尉能不能找到出路，这就得画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也幸亏这年头的火药全是助燃剂，否则就凭金军囤积的火药量，半船人都得被炸成渣渣。
而席君买对那名蒲里衍也丝毫没有难兄难弟的情谊，长枪横扫，直接将其打落船下，请他喝了一顿裕溪江水。
抬头四望，发现十余步外的朱阿三等人已经一边四处投掷火药包，一边向船头快步赶来，席君买赶紧招呼嘉兰撤退。
金军到此时也全乱了，少数人参与灭火，少数人与宋军战斗在一起，而大多数人则是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转。
“李琦！撤！”
舰船中央地带，李琦依旧在率领甲士与完颜郑家奴战在一起。阵型严整的甲士之间胜负往往是缓慢决出的，只有当一方体力不支、士气下落、阵型不整时伤亡才会大量出现。
而席君买着急让李琦撤退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金军旗舰已经被断了锚点了火，更是因为一艘火船正在从宋军船队身后快速向宋军旗舰接近。
艾四喜点燃了一切能烧着的东西，驾驶着缴获而来的车船顺流而下，从浓烟中见到宋军旗舰的一瞬间就径直撞了过来，待他发现宋金两军旗舰时紧紧贴在一起时，已经太晚了。
然而洞庭湖水军的经验毕竟要丰富的多，在旗舰上掌舵的都头李云奇第一时间下令船舱内的辅兵用力踩桨，不顾叶飞等人的威胁先行离开了金国旗舰。
在艾四喜绝望的呼喊声中，火船几乎是擦着宋军旗舰的尾舵重重的撞到了金军旗舰上。
火船撞穿了金军旗舰的船舷，火苗伴着浓烟从船舱中冒出。自此，金军旗舰上的火势变得完全无法控制。
宋军旗舰自然也不是畏战而逃，在李云奇的精妙操控之下，战船划过一个小小的弧度，再次贴到了金军旗舰的侧方。
“别管金贼了！快！快都撤回来！”舵楼的位置比较高，所以李云奇可以清晰的看到金军旗舰甲板上的战斗，他焦急的大吼。
宋军旗舰再坚固也只是木船，在火船旁待久了早晚变成大火炬。更何况还打什么打，金军的舰船都完蛋了，其上的甲士再勇武，难道还能飞到岸上不成？
金军旗舰已经快完了，甲板处处冒烟，可李琦与完颜郑家奴谁也不敢退，他们太清楚将后背露给敌人的下场了。
完颜郑家奴若是逃走，那不止旗舰局势彻底无救，后方没有散开撤退的金军船队也必然会被顺流而下的火船烧了连营。而另一方面，李琦若是带头逃跑，且不论还能不能杀掉完颜郑家奴以慰季成的在天之灵，就说让完颜郑家奴有空闲指挥后，这些走投无路的金军衔尾杀到宋军旗舰上该怎么办？
所幸李琦终究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听到席君买的命令以及李云奇的呼喊之后，带领部下缓缓向着侧弦退去。
完颜郑家奴却是已经打疯了，他见宋军稍稍退却之后，只是拄刀重重的喘了两口粗气，随即以都统的身份一马当先，冲向了列阵后退的宋军。
金军见状士气也小小的恢复了一些，不少处在慌乱中的水手也纷纷折身与宋军交战，让李琦即惊且怒的是，宋军甲士右翼因为甲板上火势蔓延而阵型散乱，在完颜郑家奴的率军反扑之下，竟然陷入了大混战中。
“你这厮鸟，凭地怕死！跑什么？”
将生死置之度外后，完颜郑家奴也不复之前如履薄冰的谨慎模样，从白山黑水拼杀而出的父辈仿佛在用目光注视着他，血液在完颜郑家奴的心中翻涌，他已经不需要再管什么水军，不需要再管什么前途命运、家国天下，他现在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亲手将所有宋军撕成碎片。
李琦闻言虽也愤怒，却没有像前几日一样，不管不顾的送死。
“水军撤退！”李琦横刀大吼，第二个命令还没有下达，却只见右侧滚滚黑烟之中杀出一员大将，仅凭一人之力就将二十余金军杀得连连败退。
“李琦！维持阵线，有序撤退！”来人正是席君买。
席大都尉与嘉兰等人从烟尘火光的另一侧跳上宋军旗舰后，才发现李琦竟然还没有撤回来，而宋军旗舰有处于金军狼群攻势下，根本抽调不出人手支援。
见此情况，席君买命令嘉兰协助旗舰防守，单人只枪又跳回了金军旗舰之上，正好给了金军一个大大的惊喜。
李琦闻言也是精神一震：“叶二，你的人跟我一起断后，其余人回船！快！”
席君买也知道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也不在乎任何力气，一人独战三十余金军，之前与宋军右翼战在一起的所有金军现在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席君买身上。
所谓军令如山，这种时候没有出现‘你不走我也不走’之类的狗血剧，靠后的重伤员先被接应下去，随后是轻伤员。
“你觉得你能走得了？！”完颜郑家奴放声嘶吼，将手中长刀轮转如飞，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弧线，将一名宋军甲士连盾带人劈成两半。
不待宋军的反击，完颜郑家奴拖刀后撤一步，拧身一转，力从脚起，长刀划出半圆，向李琦劈来。
李琦知道厉害，这种长刀只比偃月刀稍轻，非身大力沉之人不能用，而完颜郑家奴靠步战就能灵活使用这种骑战兵器，足以见其武艺不凡。
长刀倚势而来，血肉之躯如何能挡？
然而李琦却不想挡，他脱离阵列，手持刀盾猛然扑向完颜郑家奴。长刀还在半空之时，李琦已经到了完颜郑家奴面前，用盾牌正面撞了过去。
完颜郑家奴处变不惊，双手松开刀杆，任长刀飞出，双手飞速拔出别在腰间的瓜锤，左臂抵挡住砸开的盾牌，在被推走之前，一锤砸在了藤盾之上。
李琦与完颜郑家奴都退后了两三步，然而却依旧太近了。双方的亲卫都急吼吼的向前援护自家将军，阵型一下子全乱了，近三十甲士乱战在一起，伤亡开始大量出现。
完颜郑家奴双锤锤了锤胸甲，大步向李琦走来，咧着嘴咬牙切齿：“那季老狗的脑袋就是老子亲手割下来的，此次事了，老子要把那颗脑袋当夜壶！”
话声未落，完颜郑家奴挥舞双锤，砸向李琦。
李琦双目瞬间变得赤红，却也知道对方说这话是为了激怒他，所以手下动作不变，藤牌稳稳卸掉了双锤的力量，右手单刀前刺。
单刀无法刺透厚重的胸甲，只能依靠力量将完颜郑家奴击退。
李琦得势不饶人，盾牌前推，单刀径直平砍到对方头盔上：“腌臜畜生，我现在就亲手送你下去，让你在季统制面前跪上千年！”
两人还在缠斗，船上的火势却越来越大。
船中央的甲板已经被烧透，透风之后，粗壮的火苗从中冒出，引燃了桅杆上的船帆。这下船板上不止四处冒烟，而且八处喷火。
值此绝境，金军旗舰上的辅兵基本上已经奔溃跳河，而以坚忍著称的金国正军却是杀性大发，向着目光所能及的一切宋军倾泻怒火。
席君买不是不想支援李琦，而是被越来越多的金国正军缠住了手脚。即使席大都尉有项王之勇，却也只是肉身凡胎，冷兵器的杀戮效率总归还是过于低下了些。
即使有一打的防护加成，弓箭的抵近射击、力士的全力一击、火焰毒烟还是能对席君买造成零星的伤害，积少成多之下，席君买渐渐感觉双臂沉重，也不得不放弃大开大合，用上一些武艺技法。
单人独闯军阵就是这个下场，任你有天下难敌之勇，只要还是血肉之躯还会疲惫，还需要吃饭喝水，就一定会被敌人用人命堆死。
然而席君买的奋战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李琦所部除了与金军混战在一起的甲士，其余人全都撤了回去。
小小的一段甲板，竟然成了宋金两军甲士的角斗场。
李琦百忙之中看了一眼依旧在人群中奋战的席君买，躲开了完颜郑家奴的反击，却被侧后杀出的金军一刀砍在后腰。虽然在重甲的保护下，并没有受伤，却也是痛彻心扉，李琦不由得向前踉跄了两步。
那名偷袭成功的金军也是不惜性命前来助战，一刀即出，与他对战的宋军甲士即惊且怒，手中页锤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后心，将这名金军砸得口鼻喷血，顿时活不成了。
完颜郑家奴没有浪费部下用命换来的机会，瓜锤重重的砸下。李琦虽然仓促中用盾牌挡住，却完全没有卸开力气，只觉得左臂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的麻木也让他知道，他的左臂已经断了。
李琦咬牙用断臂挡在身前，伏低身体，单刀砍向完颜郑家奴的小腿。
完颜郑家奴又是两锤，将李琦打得单膝跪地，却觉得小腿一痛，活动了一下之后，发现只是皮肉伤后不管不顾狞笑向前踩住了那把单刀。
完颜郑家奴挥手扔出左手的瓜锤，砸翻了想要来支援的宋军甲士，随后抓住了李琦盾牌的边沿，用力一掀，右手高举瓜锤，向着李琦的脑袋砸去。
“到了下边后，向季老狗问好！”
然而当盾牌飞出后，完颜郑家奴却只见到在兜鍪顿项缝隙中露出的血红双眼。
“一起下去罢！”
李琦虎吼一声，放下单刀，抱住了完颜郑家奴并将其向后推去，根本不顾对方的瓜锤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肩背上。
“宋狗！果真好胆！”完颜郑家奴挣扎不开，气得哇哇大叫。
“一起死！”李琦口中血沫子喷洒开来，全身的力气都已经快要消散，他却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
“你这……”
“哈哈哈！”
完颜郑家奴的喝骂还没完就与李琦的大笑声一起戛然而止。
两名重甲武士一起跌进了甲板上被大火烧穿的窟窿中。
火焰升腾而起，两人瞬间没了踪影。
席君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却被金军所挡，无能为力。
想到战前所说的那句报仇的言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宿命一般，将所有人指引到这里。
少顷，席君买杀透了重围，将残余宋军甲士救出，也跳到了宋军旗舰上。
金军旗舰极其巨大，横着顺流而下时，引燃了其余舰船。
火烧连营之势再也无可阻挡，在狭窄裕溪中的金军舰队无从转向，也无法逃脱，除了逃上岸的金军与少数小船，金军战船被烧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火炬。
裕溪被烧成了一条火河。
苏保衡与完颜郑家奴倾尽心血打造的舰队，已经逃不过全军覆没的命运。
洞庭湖水军残部也履行了誓言，报了血海深仇。至此洞庭湖水军李必、张怀、李琦、纪文彦四名实权统领，只余一人。
清晨雾气散开。
朝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