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的确有些打不下去了。
宋军的指导思想很简单，那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在金军溃退前，给予他们极大的杀伤，为之后的反击做准备。
大小弩矢如同雨点一般砸下来，无法快速登城的金军猬集在城下，虽然举起盾牌阻挡箭矢，却还是不断有人中箭，哀嚎着倒下。
而八牛弩的每一发，都会在人群中扫出一片空地，并引起剧烈的惨叫。
当黄亨三的大旗消失在城头后，他手下的谋克虽然依旧在奋战，可在弩矢箭雨下，编制已经开始混乱。
仆散喜虽然很想下令让他们先撤退整军，可一方面黄亨三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还在城墙上奋战，另一方面，拔队斩的苛刻军法使得那行行军谋克们也不敢退。
另一边的仆散寿虽然更加惜命，没有亲自上城头，可与之相对的，就是他所部的金军始终无法在城墙上打开缺口，往往刚刚登城就被撵了下来。
两边那两道长得出奇的马面墙实在太烦人了，爬又没有办法爬，梯子搭上去就算能立足，宋军将墙头一堵，还是谁都过不来。
可若是不攻，其上的弓手弩手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对金军造成杀伤，而金军用硬弓进行反制，可效果哪比得上居高临下。
孙子曾经曰过：高打低，打SB。
现在仆散寿就觉得自己像是个SB。
城门那边更完蛋，虽然仆散喜在那边集结了四个谋克的兵力，并且驱使着签军扛着简陋攻城武器破门，可往往签军刚一出动，城头上就是一阵箭雨。
城门旁的两面马面墙相距不过七八十步，整个城门口的防御体系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令人望而生寒。
“接着让签军冲！我就不信宋狗的箭矢不要钱，还能无穷无尽的掏出来！”眼见又是一波攻城门的签军被乱箭射退，留下了数十死伤，仆散喜勃然大怒对仆散寿说道：“看看究竟是他们的箭多，还是老子的签军多！”
“喏！”仆散寿一拱手，继续组织下一场进攻。
也不怪仆散喜发狠，战争状态下，军火的消耗度是非常可怕的，就拿制造羽箭来说，一枝箭需要裁木、粘羽、辔镞、上漆四道工序，可射出去只要一秒！
易地而处，仆散喜对付这些叫花子签军不会浪费任何箭矢，用金汁都心疼！
仆散寿其实还有一句吐槽没说出口：宋军箭矢当然是不要钱的，这些原本就是供往前线三万大军的辎重。
若是这些箭矢全靠席君买等人生造，那他肯定舍不得这么着用，可架不住这些都是堆积在巢县的军资，不用白不用。
所谓崽卖爷田不心疼就是这种心态。
签军再次在金军的屠刀下推起撞门锤，进入了城门下的血盆大口。
可仆散喜还来不及看战果，就发现派出牵制西北两面城墙的千余中原签军溃散而来，其身后还跟着数百宋军骑兵在肆意砍杀，并且有意识的将溃军驱赶到金军的主阵中。
这伙签军算是倒了大霉，原本他们是与耶律丈八的骑兵一齐行动的，可他们刚刚城北门左近，作为宋骑前锋的席君买就现了身，耶律丈八不得不带领精骑回援本阵。
这些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签军彻底傻了眼，没有军令也不敢撤退，只能原地固守，慢吞吞的打造攻城器械。
而当席君买干掉耶律丈八所部后，并没有头铁的去撞仆散喜本阵，而是对战斗力最为贫弱的签军下了手。
宋骑换上了备用的马匹，以墙式冲锋在签军阵前来回恐吓。
签军自然拿宋骑没什么办法，而宋骑也只是列成紧密阵型前压，冲到签军面前时长矛刺出，不管有没有中，减速散开到后面重新整队。
签军只能在恐惧中背城而战，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阵型，可遗憾的是，这个城却不是他们的城。
双方伤亡还不到两位数时，城头突然鼓声大作，其中的宋军统领刚刚打开城门，想与宋骑一起前后夹击签军，签军的阵型就开始崩溃。
宋骑趁机一阵掩杀，签军土崩瓦解，四散而逃。
那名刚刚把城门打开的宋军统领也只能捏着鼻子关闭城门，眼巴巴的看着城外宋骑扩大战果，将签军驱赶向金军本阵。
仆散浑玉都快要哭了，他本部还剩下六个步卒谋克，一百余甲骑，刚给耶律丈八收拾完烂摊子，又得面对数百签军溃兵。
不过好在这些签军不能算人。
“放箭！别让他们冲击到本阵！”仆散浑玉高声下令。
他可以接纳耶律丈八，可绝对不会让签军也跑到自己身后。
金军百余甲骑齐出，逼向宋骑。
而宋骑此时已经阵型散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席君买下令撤退，在后方重新集结列队。
在金军铁骑与箭矢的逼迫下，签军总算停止了溃退，五六百人在军官的指挥下，再次排成了歪歪斜斜的横阵，正面朝向宋军骑队。
仆散浑玉的黑肚肠里打得算盘是用签军当肉盾，可签军也不是傻子，见状又有再次溃散的趋势。金国甲骑不得不再次弹压，驱马将试图从边缘逃开的军卒捉住，枭首示众。
过了一刻钟，乱糟糟的签军终于平静了下来，而席君买见驱赶溃军冲散金军队列的计策无效，也并不气馁，骑兵大队在一里外再次下马列阵，就地休息。
仆散喜见宋国马军一副悠闲的模样，脸上抽了抽，可偏偏无可奈何。
成建制的金国甲骑已经被击溃，五百余骑出击，就有不到二百骑逃回本阵，而耶律丈八更是昏迷不醒，被亲卫抬着回来的。
步卒猛安中，黄亨三已经冲上了城头，仆散寿临阵指挥正军与签军发动攻势，而仆散浑玉则努力维持着身后的阵线，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去对付宋国马军了。
至于那些签军更不用说，逼迫他们登城送死还算是有些用处，若是让他们列阵逼杀宋骑，就凭对面将领出神入化的骑兵技巧，敢打运动战就是在找死。
仆散喜恶狠狠的盯了席君买半天，也只能将希望放在破城之上，只要能攻进城中，城外的宋骑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要么冲击仆散浑玉所列成的坚阵，要么下马与金国正军重甲武士来一次贴身肉搏，无论怎么选，甲胄稀少的宋骑都死定了。
然而巢县哪是那么好打的？
战斗已经开始了一个时辰，各部兵马都损失惨重，尤其是金国正军，只能用生命去啃巢县的城墙，损失之大都不能用惨重来形容。
无数的百战英豪不得不用血肉之躯去迎接箭雨，去拥抱地心引力。就算登上了城墙，却还是无法打开缺口。
仆散喜努力思考着破局之法，却听到城头一片哗然。
抬眼望去，却只见黄亨三的先登之处被宋军夺回，而其上依然在混战中的金军纷纷翻过墙头，顺着梯子爬了下来，来不及逃跑的干脆直接从城头跳了下来。
这些先登的甲士都是一军之中最为勇敢的人，为何会如此落荒而逃，他们究竟看到什么了？
很快，仆散喜就知道了。
一颗人头外加一面猛安大旗被挂在了城头，遥遥展示给了总管大旗下的仆散喜。
黄亨三战死了。
这样一来，不止黄亨三所部慌乱，全军上下都陷入了恐慌之中，喧哗的惊呼声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而当先的签军与黄亨三所部当即发生了大溃退。
仆散寿虽然没有惊到这种程度，可还是让前线登城的兵马缓缓后撤，避免全线上的总崩盘。
“总管，撤吧！儿郎们太疲惫了。”仆散寿策马过来，低声说道。
这其实也算是给仆散喜面子了，什么儿郎太疲惫了，纯粹是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出战的共有四个猛安，现在一死一伤。
成建制的甲骑还能凑出五个谋克，他们掩护大军撤退还行，能不能打得过那群如狼似虎的宋骑，真的不好说。
步卒甲士中，由于黄亨三的带头冲锋，所部伤亡惨重，最起码已经有四百正军失去了战斗力。仆散寿的部队虽然好一些，可依然有近三百的伤亡。而那些签军更加悲惨，他们的伤亡最起码在一千以上。
若不是金国正军始终留着几个谋克在当督战队，签军早就溃散了。
编制已经全乱了，这么打下去就是平白耗费鲜血，只能先撤退整军。
“撤，撤到哪里？”仆散喜脸色惨然，轻声问道。
“当然是撤往龟山大营，整军再战！”仆散寿虽然不知道为何仆散喜突然丧了志气，可还是坚定的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
“那些宋骑岂能放咱们走？”仆散喜摇头说道。
两人目光望去，却只见那些宋军骑兵已经在那三个圆圈大旗下牵马列阵，席地而坐，在一里外虎视眈眈的望向金军大阵。
别看这些宋军现在潜伏爪牙忍受，可仆散喜相信，若是有金军迫近，宋军骑兵会立马显露峥嵘，将金军一口吞下。
“来错了，奋武军一开始就不应该来的，咱们一头扎在宋人精心准备的战场上，与哀兵对垒，偏偏时间有限，只能用蚁附攻城的糙办法。”仆散喜终于明白了过来，将心中所想告诉了自己的心腹：“天时地利人和，奋武军都没有，如何能胜？”
“太尉，我军还有二十个完整的谋克，现在言败太早了！”仆散寿大急道。
“我也是刚刚想明白，这几日，你可见过宋人的水军？那梁兴梁小哥可是块滚刀肉，此等大战他竟让咱们安稳行军，为何？”仆散喜叹了一口气说道。
“除非，除非他是得令如此，那大营……”仆散寿豁然转头，看向龟山。
数里外的大营处淡淡的烟尘升起。
“别看了，大营中只有两个谋克的正军与一千签军，若宋军将领知机，此时应把大营拿下来了。”仆散喜端坐在马上，任凭各个谋克严整队列。
虽然是生死关头，可他依旧十分淡然，如同只是在与心腹谈论一些小事。
“我亲率甲骑夺回……”仆散寿咬牙发狠道。
“没有用的，还记得柘皋河上的三座石桥吗？”仆散喜说道：“我当时经过时脑中有个一闪而过的疑问，宋军既然想迟泄咱们，为何不把石桥也毁掉呢？”
“现在我明白了，正因为有石桥，咱们才没有想过去到上游找渡口，架浮桥，现在宋人只要把石桥一毁，奋武军想退都退不了。”
仆散喜环视了一圈，对仆散寿说道：“宋人的目的从来不是守住巢县。”
“而是将奋武军全都覆灭在这里。”
“之前宋人仅仅是防守而已，若是咱们稍有撤退的痕迹，反击将会如雷霆般劈下来。”
“唉……”仆散喜仰天，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老黄啊老黄，你说的句句在理，可惜我被前途性命迷住了眼睛，终究没有听你的。事到如今，不止枉费了你的性命，而且将奋武军推到了悬崖之边。”
“还有陛下。”仆散喜说完，眼睛已经赤红：“陛下将我简拔于微末，让我从一个庶家子登上了行军万户，一军总管的位置，这是何等恩德。可如今我却将陛下陷于危难，我当真是该死了。”
“总管，莫要说这些了，局势再危急还能有当日太祖在出河店、护不达冈时艰难不成？”仆散寿一勒马缰，却是勃然大怒：“现在我军还有战力，此时是丧失志气的时候吗？”
此言一出，引得周围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兵将纷纷侧目。
“该如何是好，总管你定个准话，之后事我带头去做！”
仆散喜看着这名年轻子侄，微微含笑点头：“好男儿，终不愧我奋武军的威名。”
“退是绝对不能退的，撤退时必然散乱，届时宋军步卒，马军，水军轮番骚扰进攻，撤退必然会变成溃退。”仆散喜指了指面前的巢县城墙：“生路一直在这里，我军还有一战之力，只要能夺下巢县，则还有一线生机。”
“好，我亲自登城！”仆散寿拱手说道。
“不可，你与浑玉一指挥前阵，一指挥后阵，不可妄动……”仆散喜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很快，仆散寿就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行军万户仆散喜要做什么了。
代表总管的大旗与认旗向着城墙移动，在普通金军的目瞪口呆中，阵中催动进攻的大将军鼓突然隆隆作响，喊杀声从万户亲卫谋克中响起。
金军全军肃然，随即轰然。
金国正军如同疯了一般，根本不再顾及箭矢如雨，再次扛着简陋的云梯向城墙攻来。
仆散喜以行军万户的身份，准备先登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