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议散去两刻之后，一道雄壮的身影从大帐中走出，另一道身影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完颜尚书，你可知我在这里跟你说话已经算是逾制了？”完颜鹿城皱眉说道。
完颜元宜有两重身份，一个是兵部尚书，另一个是神武军总管。
无论哪种身份与天子禁军接触勾连，都是在找死。
“鹿城，老夫不是来跟你扯淡的。”完颜元宜冷然说道：“我就不信没有陛下的首肯，你就敢来？”
“闲话少说，你也把我的意思传给陛下，合扎猛安绝对不能参与渡江作战，神武军最精锐的一个马军猛安也不会参战。若事有不谐，老夫就将这个猛安交予你，你不要管任何人，带着陛下马不停蹄的回汴京！”
“形势真有如此艰难？”完颜鹿城闻言脸色一变，他毕竟只是一将之勇，战略上要差得远。
“未虑胜先虑败，这是兵家真言。”完颜元宜挥了挥手回答道。
“那你为何不亲自对陛下说？”
“陛下是君，同时也是将，为将者，赌生死乃是常态，当日平东蒙兀，平生女真，平中原叛乱时，陛下难道赌得少了？当时我都劝不住他，今日我能劝得住吗？”
“只不过陛下以往全都赌对了，而今日虽然有些危险，却又不甚危机，陛下手上的本钱又足，若能赢，赢得则是天下一统，陛下不在采石上赌一把大的就怪了。”
“可你我是将，又是臣，咱们必须要为陛下寻个后路！”
“你这是谤君！”完颜鹿城咬牙说道。
“少给老夫扣屎盆子，你莫忘了你的职责！一定要有所准备，明白吗？”说道最后，两人虽是低声交谈，完颜元宜的语气却已经严厉。
“哼！”完颜鹿城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大帐之中。
完颜元宜也不在意，回身施施然的走到亲卫之中，仰头望向满天繁星。
“仆散喜，现在你一军可左右两淮局势，可千万莫要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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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日清晨，四千金国正军，加上六千汉儿签军，共计万人，浩浩荡荡的从庐州东门出动，向着巢县扑来。
六千签军中，只有两千余是从中原来的，剩余四千人全是从淮西征发的青壮，只能作为填沟壑的辅兵使用。
与此同时，庐州以东一百五十余里的六安城，毕进和余飞英遴选了丁壮，与成闵合军。一万六千的战兵加上八千辅兵民夫，共计两万四千的大军，向着庐州进发。
采石大营处，宋军早早就发现了金军的异动，在金军百舸并发向岸上发动进攻时，虞允文已经将宋军全都发动了起来。两台可能是当时世界最大的战争机器瞬间开动，在绵延近十里的战线上撕咬在了一起。
朱阿三带着整整一包裹的任职文书，与严令兰等十余甲士一起偷渡过大江，向巢县疾奔而去。
而在更远的镇江处，淮东副总管，浙西路马步军副总管等书面认旗下，两名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将握紧了手中兵刃。
在整个两淮，决定宋金两国国运的大战，爆发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午时，作为奋武军前锋的仆散浑玉所部刚刚踏过柘皋河，也遭遇了宋军的迎头痛击。
“怎么回事？”仆散浑玉迅速带着大队抵达了柘皋河边时，只见两个谋克的马军就从石桥上溃散了过来。
“太尉，宋军有埋伏！”领头的谋克又急又气，他的部队刚刚过河，还没有展开队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近五百马军排着整齐的队列就压了过来。
这名谋克都傻了，他从来没见到过还有人这么用轻骑的，慌乱之下，金军比较前突的数十骑被击溃，而其身后的一百余骑也被宋军的墙式冲锋吓得落荒而逃，纷纷又逃过了柘皋河。
领头的谋克定下心清点人数，发现伤亡还不到三十，不禁又惊又怒。虽然有被打埋伏的原因，可输的也太难看了些。
柘皋河不算什么大江大河，宽度不到百步，其上的三座石桥依然矗立，并没有被宋军毁掉。
仆散浑玉望着河对岸耀武扬威的宋军，劈手抽了刚才丢人败阵的行军谋克一鞭子：“屁的埋伏！宋狗也是刚刚到，你没见他们都没有将石桥拆除吗？”
“趁宋狗立足未稳，步骑全军进发，渡过柘皋河。”仆散浑玉高声下令：“俺就不信，区区五百轻骑，还能翻了天不成？！”
河对岸的席君买在马上看着两个谋克的步卒迅速过桥，并且在展开阵型，也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理睬。
“席太尉，要不要……”贾瑞在席君买身侧指了指那些金军甲士，嘴角露出残忍笑容。
“不急……”席君买挥手阻止道：“待某家将令。”
很快，六个谋克的步卒就已经列阵完毕，弓弩手大步向前，示威性的向一百余步外的宋军轻骑射出了一轮箭雨。
距离太远了，也只有零星的箭矢落入宋军阵中。
虽有宋军中箭，可前排都是甲骑，军纪又都严肃，所以也没有人敢有任何妄动，阵型依旧严整，没有一丝散乱。
金军步卒见状也不气馁，在猛安大旗的指挥下，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宋军轻骑压来。
此时金军两翼的轻骑与甲骑也纷纷列阵，排成了相对松散的阵型，跟随着步卒向前压来。
这就是金军传统意义上的拐子马战术，如果用西方的话来说，那就是锤砧战术。用演义中的行话，就是摆出了一字长蛇阵。
当中的步卒迎敌，两翼的骑兵猛攻敌方侧翼与身后。若敌人也强劲，那就迭次出动，打出一次次短途突击。
这套战术，说白了没有什么神奇的，要说天下无敌更是扯淡。可在久经沙场的金军手中，却能够取得一次次辉煌的胜利，究其根本，还是金军赏罚严明，训练有素，士气高昂。
席君买让鲁冰冰摇动旗帜，分成五排的五百宋骑后队变前队，向身后撤去。
“太尉，追吗？”一名谋克问道。
“追个屁！马军追上去了，步卒能跟上吗？”仆散浑玉大骂道：“按照总管的吩咐，不要管这些宋狗，全军整齐压上，拿下龟山立营！宋狗若是敢来，马军直接缠住他们，步卒压上。”
“老子要把他们领军开膛破肚，看看他的胆子有多大，竟然敢带着五百骑就敢与大金野战！”
“是！”
柘皋河以东，龟山以西，是一个东西宽约三四里，南北十余里的狭长平原地带，这里土地肥沃，有紧挨着巢湖，平日都是万亩良田，此时正值冬日，地面被冻得梆硬，正好可供战马奔驰。
在以谋克整队行军的过程中，散乱是不可避免的，可这种散乱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
仆散浑玉刚刚领中军向前行进了两里，只听左翼一阵大哗，可他偏偏身在阵中，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回事？”
少顷，一个探骑从左翼赶来，说是有七八名宋骑，用弓弩骚扰左翼，已经被甲骑驱逐出去了。
仆散浑玉点了点头，回望身后，发现黄亨三所部猛安已经开始渡河，心下也是一定。
只要大军不脱节，数量高达四千的金国正军不畏惧任何对手。
过了一会儿，仆散浑玉发现左翼依旧乱乱哄哄，心中讶异，让大旗继续随中军而行，而他则带着十余亲卫来到左翼。
“嘉兰，你的弓术可是天授？”哪怕不止一次见了，席君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七八十步开外骑射，每箭必中金军甲骑盔甲的缝隙处，席君买的掷矛还有失手这一说，而嘉兰每一抬手都有一名金军落马，这还是人吗？
哦，不是啊……那没事了。
“我们伊弗大精灵各个都是神箭手，天生对弓弩类武器有亲近感，百步射金在艾菲拉克就是玩票业余选手。”嘉兰向天上射出一箭，到最高点后落下。
一名全身蜷缩在马上，用盾牌将正面护的严严实实的金军被这一箭射穿了后颈。
“而我，可是三个金阙桂冠大赛锦袍的拥有者！”嘉兰举了举短弓，自豪的说道。
“你是怎么算提前量的？”鲁冰冰此时没有打着席君买的大旗，没什么事干，小嘴叭叭叭个不停：“就算你指哪打哪，对面也是无规律在动啊。”
金军再坚忍也不会干挨打不还手，此时分出三十骑向席君买等人冲来。
而席君买掷出短矛将冲在最前的将官砸下马后，打了个呼哨，带着八名甲骑向后退去。
“就是一种感觉。”嘉兰倒骑着战马，手中不停，嘴上也不停：“这种感觉很难与你们人类解释，就是在那一瞬间将箭朝那个方向射出，则必然会中。”
说着，他微眯右眼，弓弦铮然，五十步外的一名金军甲士应声落马。
随席君买来骚扰金军其余六名甲骑都是自持勇力之人，可他们射出的弓箭也纯粹只是骚扰而已。听闻此言，这六名甲骑也是纷纷从心而动，回身放箭。
一箭都没中。
“嘿嘿，你们理解不了的，就像马儿理解不了咱们为什么会有灵巧的双手一般……乖乖乖……没有说你坏话啦……”嘉兰感觉战马好像尥在蹶子，赶紧拍马屁去安抚它。
追击了二百余步后，那些金军已经有十六骑落马而亡，可在开始时被席君买用短矛掷死的军官是一名蒲里衍，三名十夫长知道要按拔队斩的规矩他们死定了，所以想将这几名宋人擒来以作将功补过。
在伤亡过半后，金军甲骑也有些丧胆，伏在马上，用圆盾遮住头脸，放缓了马速。
此时金骑与大部队脱节，席君买见状高喝一声，调转马头杀入金军阵中。
六名义军甲骑急忙转头，按照训练弃弓持矛排成一排向金军冲去。
其实也用不着他们了，当六名前来围杀席君买的金骑被打落下马后，剩余九名金军终于溃散而逃。
席君买没有追的意思，与其余甲骑汇合后，继续逼近金军的左翼，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将箭矢与短矛射向七八十步外的金军头顶。
因为有不得擅自出击的命令，分出三十骑清扫周围已经算是极限了，再多就得等说了算的发话才行。
所以此时的金军如同被发现偷人的汉子，处在边缘的甲骑一边用圆盾护住头脸，一边在有人惨叫落马时胡乱引弓反击。
仆散浑玉来到左翼后，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鸟样子。
“让俺出兵宰了他们吧！”一名行军谋克沉声请战。
仆散浑玉也被嘉兰的精准箭法吓了一跳，不过由于他没有带猛安大旗来，盔甲样式与其余甲骑也相同，所以席君买也不知道有一名行军猛安来到了此地，否则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肯定会试图抵近狙杀。
“轻骑冲上去！射他们的马！”仆散浑玉迅速下令道。
“得令！”那名行军谋克持矛挥舞了两下，早就按奈不住的金军轻骑倾巢而出。
马蹄隆隆，两个半谋克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闲着席君买冲了过去。
九名宋军骑士也没有缠斗的意思，直接拨马便走，向东方龟山撤去。
轻骑虽然速度很快，可已经行军了半日，战马体力上毕竟比不过以逸待劳的宋军，虽然双方距离不断缩短，却依然有着五六十步的差距。
咻咻……
虽然距离很远，金军却依然开始放箭，他们并没有想射死这些甲骑，而是想通过射伤战马而缩短距离。
一追一逃间，金军马队已经与步卒脱节，不止领头的行军谋克发现有些古怪，仆散浑玉处更是一边催动着最后一个谋克的马军去接应，一边让步卒加快脚步，跟上骑兵。
“呜呜呜……”
仆散浑玉听见号角声，脸色一白，那始终在前方视野中的宋军五百轻骑排好阵列，向着那后发的马军谋克压来。
龟山山脚处又是一阵号角传来。
五百轻骑由石七朗率领，分成五排，虽然只有第一排是甲骑，却排成歪歪斜斜的墙阵，直直推向追击席君买的两个半谋克。
仆散浑玉万万没想到在龟山脚有一千宋军骑兵等着他。
别的不说，宋军哪里来的这么多战马？
一名合格的骑兵最起码要有两匹战马，这就说明宋军手中最起码有两千匹战马才能组织处如此多的骑兵来。
这伙签军把和州大营抢了吗？
还不及他细想，那个后发的谋克当即被石七朗所部砸成粉碎，随后石七朗也不去追击，更没有跟金军步卒碰一下的意思，直接折身回返，推向了那三个谋克的屁股。
“杀！”
“杀金狗！”
“……你们也有今日！”
“突出去！”
“你走不了了！”
三辰旗下，席君买身边聚集了数十甲骑，与金军混战在了一起。
义军骑兵的训练时间太短，只能学会青春迷你版的墙式冲锋，能靠严肃的纪律排成队列与金军冲阵，却无法有效的撤出来，往往会陷入混战。
针对这种情况，席君买表示唐朝人有唐朝人的土办法。
既然会陷入混战，就不能全是轻骑，必须得有一部分甲骑。而这种密集阵型下，长兵是不管用的，义军那马术水平与金军相比，就是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自取其辱，给他们长兵器也玩不转。所以，一人发两个铁骨朵，能拉扯出来就拉扯列阵，撤不出来就抄起骨朵砸死金贼。
这种土办法受到全军上下的一致认同，尤其是那些基层军官。
此时与那两个半谋克的马军混战在一起的有一百多义军，其余兵马已经列队整齐，在军官的指挥下发起了第二次冲锋。
席君买如同一把尖刀一般，奋力向前冲去，所谓人马立碎，挡者披靡。
那名行军谋克刚刚注意到那三辰旗，就给席君买挑飞在枪尖，并以这名近二百斤的武将当投掷武器，将谋克大旗砸倒在地。
“砸死他们！”
“着实打！”
义军甲骑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挥舞着骨朵，贴身将金军砸落下马。而金军刚刚抄起贴身瓜锤，宋军轻骑的墙式冲锋又再次压了过来。
又有数十人被挑落下马后，金军马队的阵势已经不稳。
偏偏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你独眼狼爹爹来了！”
马蹄隆隆，又是如墙一般的马队推来，金军甲骑再也维持不住士气，四散奔逃开来。
石七朗刚想追击，却见三辰旗奋力摇动，不由得狠狠顿了顿手中长矛：“便宜你们了！”
说罢，也是挥舞石字大旗，跟随席君买向东而去。
军令如山，这是席大都尉一直在与义军强调的，平日包括在军议中，什么话都可以说，可在临阵之时只有一个头。
别说此时只有撤军命令，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席君买一个命令下去，石七朗该跳还是得跳！
仆散浑玉一边让亲卫收拢败兵，一边眼睛抽动的看着绝尘而去的宋骑。
黄亨三的支援已经到了，若是宋军撤退命令再迟上小半刻，仆散浑玉就有把握咬死他们。随后步卒再冲上去，宋军这伙精骑全得葬送在这里。
可惜没有如果。
不止宋军的令行禁止让仆散浑玉心底发虚，死伤的二百余骑与阵亡的三个行军谋克，更是让这名出身仆散部的年轻将领面如死灰。
这就代表他的骑队基本上全都废了。
仆散浑玉心下骇然，这场巢县之战，真的那么好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