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来作这一军之长，你们谁有异议？”席君买也没有废话，将手中的沥泉枪顿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哪有这么问的？
当皇帝还得三请三辞呢！
一天之前，还没人认识你，此时张口就要军权，要所有人给你卖命，还如此理直气壮，谁给的你勇气，梁静茹吗？
场面一时寂静。
山东耿京这边还好一些，他们已经在私下串联好了，李铁枪、贾瑞等人也是见识过席君买战力的，倒是没有其余想法。
河北王友直这边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头目刚想鼓噪，谁想到席君买比他们脾气更大。
“说句实话，某不想做此蜗角之争，有什么意思呢？你们同意，某自带你们蹚出一条生路，若是不同意，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某家扭头就走。”席君买撤下一块衣襟，仔细的擦拭着沥泉枪：“区区五千人而已，某在何处拉不出来？”
“某家还有百余水军甲士，随便掏个宋军降军的老窝，夺其军，不就有千人进账？用得着你们抗卵蛋扶肉枪？”
席君买一边说着，一边将沥泉枪举起，眯起眼睛从枪尾看去。果真是神兵利器，哪怕经历了如此多的战斗，枪杆依旧笔直挺拔，刃口也依旧如月光般慑人。
席君买当然是在端着架子吹牛逼。
别看席大都尉吹得邪乎，他其实是很在乎五千义军的指挥权的。签军虽然是金国征来的辅兵，可也是经过严格训练，听得懂金鼓号令，能做到令行禁止的职业军人。只要解决战意士气的问题，义军足以称得上精兵。
当然，这个‘精兵’是相对与普通宋军来说的。
席君买才没有心情去训练那些投降给金军的臭鱼烂虾。投降金军为虎作伥与被金军打得一溃千里是两码事，后者还可是说是菜，前者妥妥就是坏了。
八爷收拾二鬼子的时候，也决不会因为同文同种而心慈手软！
一群软骨头，席君买得废多大劲才能从里边炼出钢来？哪有面前这些凭借着布衣短兵就敢与金军甲士死磕的义军顺眼？
可这一切，义军却是不知道的。
在耿京等人看来，像席君买这种勇冠三军的猛士，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部下，哪里看得上他们这些孤苦无依身在他乡的飘零子？
虽说耿京起事的上限是渡江回归大宋，下限是大闹一场，死之前给金贼一下狠的。可现在绝路之中有了生路的机会，由不得义军首领们不心动。
“席太尉莫要见怪，这是性命相托，由不得俺们大意。”王友直站起来拱手说道：“太尉能不能给俺们一个明白话，你究竟如何给俺们一条生路？”
“你这老汉，好生不晓得事理，命是要自己挣得，还得某家施舍吗？”席君买呲笑道：“若是尔等遇贼则逃，不听号令，某纵有通天手段，也是束手无策。”
“说到底，还是得让俺们替你拼命？”一名河北籍，唤作王晏的义军头领冷冷说道。
“错！你们是为自己拼命！”席君买凛然相对：“现在是何等危局，心里没数吗？”
“疾战者存，不疾战者亡，这就是死地！”
“你们的死活，某一点都保证不了。”席君买环视义军的大小头目，沉声说道：“某只能保证，一定会让你们死得其所。”
王友直定定的看了半晌席君买，俯身端起陶碗，将麦饭扒拉个精光，随后重重将碗扣在了桌子上。
“太尉说话敞亮，俺也不想藏着掖着。俺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太尉若是能回答的漂亮，俺这条命就卖给你了。”
“请言！”
“俺们为了活命，水军兄弟们为了报仇，可太尉你们呢？为何来此与俺们这些剌手汉混在一起？若是为了立功，何苦来到此险地？潜渡大江，与采石矶的宋军一起抗敌难道不是安全百倍？”王友直诚恳问道。
这也是环绕在所有义军头领心头的一个问题。
孤身入敌境从来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哪怕是现代战争中，也只有特种兵这等兵王能胜任。可现代特种兵还会有来自空中、后方的各种支援。
而在中古时代，所有的支援全都别想，孤军深入本身就是失败的前奏曲。正因为如此，霍去病封狼居胥的功绩才能被万古传唱，因为孤军转战千里，所敌皆破，全胜而还这件事本身就是奇迹。
在王友直等人眼中，大唐小队这种行为无异于向前翻腾两周半屈体跳粪坑——变着法的找屎（死）。
“因为某要宰了完颜亮。”
席君买开始擦拭沥泉枪的枪头，丝毫不顾随口一言，就让在座的头领们面无人色。
“若是在大江对岸，安全是安全，可距那贼子足有一条大江。某不来此地，难道还要日哭夜哭，待贼自亡吗？”席君买呲笑一声说道。
耿京看向辛弃疾，辛弃疾缓缓摇头，示意他并不知道席君买要搞这种大事。他原本一直以为席君买是水军的首领，准备倚仗船只优势，往巢湖中打游击来着。
王友直一时骇然，虽然他们反了，却从没有想过要干掉完颜亮。
封建年代官方宣传帝王的神性，宣传到最后，往往无论底层还是高层都有相当多的人相信。就比如南朝梁末侯景之乱时，侯景与萧衍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了，可侯景攻占建康台城后，照样不敢砍了萧衍，最后将其饿死拉倒。
宇宙大将军侯景都如此，更别说这些斗大的字不认一筐的义军了。
“你……要杀……为何要杀……”说话的是河北相州人刘师禅，他黝黑的大脸已经变得青紫，虬髯根根炸起，如同听到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为了江南两淮百姓，为了保境安民，为了那些牺牲的将士。”席君买将手中破布扔到一边，上下打量着沥泉枪，目光深邃，如同在看情人玲珑有致的身体：“天下枉死了如此多的人，只因完颜亮的野心，他不死，怎么成呢？”
“看把你们吓的。放心吧，某家自然会慢慢谋划，不会马上带你们去冲金军大阵的。”席君买见义军头目们被吓得面无人色，不由得出言安慰道。
席大都尉与王友直等人的认知出现了些许偏差，在他眼中，完颜亮是一个有些狗屎运的番邦小王，可在王友直眼中，完颜亮是继承了一个万里大国的暴君。
金国在北方的统治已有三十年之久，信他们有天命的人大有人在。
不过还好，现在这些义军头领都是胆大包天之徒，他们迅速调整了心态，既然已经造了反，那再添一条弑君的罪名又有何妨。
“好，很好。”王友直平复了心情，拱手躬身：“博州王友直愿听太尉调遣。”
王友直身后的几个头领见状，也纷纷起身表态。
这几个比较大的头领分别是大名府石七朗，滑州王晏，相州刘师禅。
山东的头领们大多与席君买相熟，除了辛弃疾与李铁枪之外，还有贾瑞与耿京给席君买见礼。
席君买叉手与众人还礼，也没有打什么机锋，而是继续敞开天窗说亮话：“王头领，耿头领，某知道你们所思所想，且安心，某只会带你们整军征战，不会夺你们的兵马。”
“某的亲卫，自会招募淮南良家子组建。”
“至于军纪事务。”席君买伸手指向辛弃疾：“此人你们可信得过？”
“辛五哥的能耐品行俺们都见识过，当然信得过。”王友直点头说道。
“那由他掌管军法奖惩，为某副贰，你们可有异议？”
无论河北人还是山东人都纷纷摇头，示意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若没有席君买的横空出世，义军首领的位置很有可能落到辛弃疾的头上。
“既如此，那某与众位约法三章。其一，义军上下无论高低贵贱，敢战者重赏，畏战者重罚，避战者处死；其二，战后缴获财货无所藏私，军官取倍，辅兵取半，剩下财物按功劳发放；其三，与百姓秋毫无犯，若有敢打掳的，无论轻重，一律斩绝！”
如此严苛的军法，让前身为辅兵的义军一时骇然，可席君买却不想有丝毫让步。
“某知道对尔等有些苛责，可如今乃是死中求活，容不得有一丝差池！”席君买说到此处已然声色俱厉。
“我同意。”辛弃疾带头回应，并疯狂给耿京等人使眼色。
席君买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军权与军法权全都给了留给了义军，这时候再给脸不要脸，与席太尉一拍两散，那义军这五千来号人就真的完了！
论治军领军的本领，你耿大加王九绑一起，能比得上席君买？
比不上还不赶紧服软！约法三章而已，又不是为奴为婢！
“很好，今夜全军好好休息，明日清晨，再定军略。”席君买见义军的头领俯首称是，不由含笑嘱咐。
“为何是明日？”
“现在咱们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四周贼人多少，而全军疲敝，无法四处探查，只有挨一夜才行。”席君买认真对辛弃疾解释道：“不过如果某算的没错，今夜熟知周围形势的聪明人就该出现了。”
话声还没有落，衙门口一阵喧哗，鸣冤鼓都被敲得隆隆作响。
“果真来了……”席君买笑着说了一句，而辛弃疾急忙跑了出去，阻止了百姓。
军中鼓声代表意义很多，有进军鼓、聚将鼓等等，根据节奏不同而起变化。此时义军都已休息，若是听到鼓声还以为要有军事集结而起了慌乱反而不好。
少顷，辛弃疾带着一高一矮两个青年绑缚着一名骂骂咧咧的秃瓢大汉走了进来。
“有军情。”辛弃疾对着王友直与耿京两人使了个眼色。两名头领会意，让其余大小头目各回本营固守，不要在夜间闹出什么乱子。
待到大唐中只剩下这七个人后，在辛弃疾的示意下，两名压着那个光头大汉的年轻人，满眼通红的开始讲述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这三个人原本都是巢湖水军的兵将，也算是席君买的老熟人。
个子比较高，长相清秀的唤作蓝君浩。而个子矮一些，满脸横肉的唤作龚二奇，两人都是巢湖东方的巢县人士，同时也都是巢湖水军的都头。
被绑成大闸蟹一般的光头汉子名字唤作吕元化，家中是东关大户，也是巢湖水军的一名统领官。
在庐州之战大败后，巢湖水军统制盛新惊恐之下服从了王权的命令，在巢县烧船而逃。
数量高达五千人的巢湖水军仅靠两条腿在陆上哪能跑得过金军马队？很快，巢湖水军被打散，盛新带着一千余人一溜烟的跑过了长江，而吕元化带着本部七百余兵马回到了家乡东关。
金国大军开来后，吕元化杀了想要抗击金军的主簿、县丞与县尉，镇压了抗金军民，与县令张闻一起献城投降。
就这样，曹仁啃了一个月都没啃下来的东关，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
自此，庐州至和州的道路畅通无阻。
可巢湖水军再菜鸡，那也是宋国主力正军，平日里一个两个都自认是好汉，虽然被击败，却也是事出有因。若是盛新不烧船逃跑，巢湖水军上下不认为自己会困于金军之手。
尤其水军大多都是从巢湖周围的渔民中征召，他们眼见乡梓被如此糟蹋，早就心中冒火。东关倒是因为地处要道，而且吕元化投降的飞快而未遭受屠戮，可周边郡县已然血流成河了。
这与完颜亮或者金军上下的残暴倒没什么关系，孙武在春秋时就说：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粮食可是命根子，不会有人平白交给别人，只能靠抢掠得来。
而完颜亮也要通过屠杀与劫掠来为金军维持士气，赏赐的金银绸缎从何而来？国库哪能撑得住如此花销？还不是得从两淮百姓手里夺来！
尤其像庐州、巢县这种通都大邑，富户众多，早就被拷掠了一遍又一遍。
蓝君浩与龚二奇两人在东关，家乡巢县就在西北三十里处却不得归，只能听闻家乡消息一点一点传来。
前日你的三舅上街买米时被金贼战马撞死了，昨日我的表妹因有几分姿色被金贼掳走了，今日他的父亲为了护住家中的口粮被吊死在街头，无论真假对错，这些消息都让家在巢县的水军将士心丧若死。
两名都头早早开始了串联，可直到昨日，东关都有五个谋克的金军驻守，别说两百人闹事，就算七百巢湖水军一起发力也会被斩尽杀绝。所以蓝君浩与龚二奇也只能曲意奉承，以待天时。
直到今日，天时来了。
先是今早金军有四个半谋克发往了西北巢县，偌大的东关只剩下五十名金军甲士，可吕元化是死心塌地的跟着金贼之人，他作为一军统领，威高权重，哪怕两名都头早就有了反抗之心，却不能保证手下二百号人也能对长官挥刀相向，所以两人定下的起事时间是晚间。
到时候鼓动东关全镇一齐动手，就不信摁不死吕元化！
可令蓝君浩与龚二奇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五千大军打着宋字大旗从裕溪下游攻了过来。说他们是宋军吧，全军操着北方口音；说他们是金军吧，别看一个个布衣轻甲，见了金军如同见了生死仇雠一般，根本不惜性命。
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没关系，杀金贼的就是好人！就是自己人！
待到席君买带着一百轻骑冲进城内，占领城门后，吕元化带着七百余人在大街上列阵迎敌，蓝君浩与龚二奇还没有动手，出身东关本地豪族的陈如晦已然竖起大宋旗帜，掏了吕元化的屁股。
看大宋旗帜都已经备好的架势，陈如晦隐藏的怒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手下的兵卒多为陈氏子弟，早早串联好了，倒也不怕泄露机密。
也幸亏有陈如晦起头，陈家也参与了进来，义军才得以第一时间把四门控制住，不许任何人进出，从一定程度上封锁了消息。虽然这种封锁必然不会长久，可多一日，义军就多一分先机。
随后陈如晦更是带人将躲进民宅的吕元化揪了出来，让蓝君浩与龚二奇两人将其绑到县衙里，而他亲自带着巢湖水军巡视东关，俨然已经承担起了统领官的职责。
“这么说，你就是吕元化了？”席君买看着被蓝君浩与龚二奇死死压住的光头大汉，冷冷问道。
“正是！”吕元化昂然应道。
席君买当即火冒三丈。
你个汉奸神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