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你那边怎样？”满脸横肉的大汉轻声问道，同时将碗中的粥吸溜的山响。
签军大营中，征发自河北山东两地的签军此刻正在依次吃饭。
金军藏在裕溪中的船队已然出征，而横行天下的金国陆军却不着急，还在整备物资，吃饭休息。
这次大战，无论如何都得等水军分出胜负，陆军才能择机参战。
若是金国水军再败一阵，陆军再怎么准备，面对数里宽的长江，该过不去照样过不去。
而签军比正军辛苦许多，所以跟着水军一起起了个大早，忙碌了一阵，又是填壕沟，又是与大军铺路，直到此时才能吃上一碗粥。
也是直到此时，来自山东两路签军的带头大哥才与自家兄弟们接上头。
“都妥当了。”年轻人也同样端着个瓷碗：“等金贼大队一动，咱们就下手先宰了军中的金贼谋克与雷献雷老狗，然后攻下裕溪口，拿上军备物资，到西北方向的太湖山暂避。”
“中间各个关节都准备好了，就等着金贼有所动作了。”
“好！”满脸横肉的大汉低声喝了一声：“没有发现扒没皮已经死了吧。”
“大哥放心。尸首血迹我都藏得严严实实，签军中又是咱们的地盘，等金贼确认扒没皮失踪，再确定他已死，咱们早就起事了！”
年轻人的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老五，无论学识还是韬略，你都是俺见过最好的。”被唤作大铁枪的矮壮汉子低声问道：“你说，这次大宋在江上能赢吗？”
“很难说。”年轻人轻轻吹了吹粥上的浮尘，皱起了眉头：“北人骑马，南人行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可完颜亮也同样不是什么蠢货，他能同意苏老狗抛洒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去做旱地行舟，必然是有一定用处的。”
“唉！”大铁枪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两条老狗，在俺们山东河北弄得天怒人怨不说，还糟蹋的两淮尸横遍野，早晚将他俩碎尸万段！”
“噤声！”为首大汉低喝了一声，随后也轻声叹了口气：“其实在向外递信无望后，也觉得大事不好，现在只能看天意了。”
“老天爷我是不信的。”年轻人将碗中的粥饭一口气喝干，往地上重重一扣：“我信的是人定胜天！”
几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也是怕引起金军正军按押谋克的注意，又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散开，各回本营。
大铁枪拿着锄头，跟在一列队伍后面，向着大营的西南角走去。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领头一个队的金军勃然大怒，拔刀向北方看去。
不知道在营中不许驰马吗？
何人如此作死？
可见了十余身着黑色罩袍披风的按押谋克与二十余重甲骑手之后，这些普通金军又将刀都插回到了刀鞘，努力低了低头继续疾速赶路。
大铁枪也不想节外生枝，努力缩了缩脖子，将斗笠使劲压了压。
他们不想惹事，可事照样会找上他们。
此时已然距裕溪口不到一里了，席君买望着空空如也的河口，心中一阵长叹。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原本席君买打得算盘是想办法混进金军船队，想办法一把火烧了它。
事实上这件事还的确有可能干成。
裕溪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一条大河，它是连接巢湖与长江的水道，若是真的畅通无阻，那巢湖统制盛新可能就不会烧船，而是打着将船开到长江的主意了。
苏保衡同时还要让水军不被宋军的探船发现，所以在裕溪口的金军舰船几乎挤成了一个蛋。
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金军的船队既然已经出战，在如此宽阔的大江之上，就绝对不是大唐小队能消灭的对象了。
“小子！”席君买用马鞭指了指当头的金军，厉声问道：“船队是几时出发的？”
“回太尉。”领头的金军见按押谋克在席君买面前都是恭恭敬敬，也不敢不回答：“大约一刻半之前，全军即发。”
“你这是干什么去？”
“领上官令，加固西侧营垒。”
“派几个人告诉你们上官，你们被征调了。”席君买冷哼一声，当先打马便走。
他的目标是裕溪口外码头上还没有开走的一艘小型车船。
“快跟上！”按押谋克的卞谊十分狗腿子的分出几骑将这四十余签军兜住，让他们跟上队伍。
领头的金军毕竟不敢违抗按押谋克的命令，更别说还有一个看起来就是高级军官的席君买，只能让两人报信之后，带着签军浩浩荡荡的向那艘车船走去。
大铁枪面色发苦，可在看了看身后的甲骑，却也不敢反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跟着大队伺机逃脱。
“老席的官威可真是越来越大啊。”鲁冰冰挪了挪屁股，低声用英语对身边的白小雨说道。
用英语的好处在于，有舰队牌同声翻译器的轮回小队一定能听懂，可金军一定听不懂。
“这种事就是不能怯场，只要收拾出来一身行头，气势拿捏足，别说古代人了，当代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免不了上当。”白小雨同样用英语回答道。她的年纪大一些，同时家庭出身也让她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很多高官都被不入流的骗子骗的死去活来。
埃菲尔铁塔都有骗子卖过，不管骗子怎么说，有人敢去买这件事的本身都只能说明人的愚蠢是没有下限的。
“老席想要干嘛？”鲁冰冰继续小声问道：“烧不了船就赶紧撤呗。”
“老席来不及解释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白小雨低声回答道：“咱们还是继续跟着吧，毕竟在这次任务世界，老席也算是算无遗策。”
这话一出，辛兴文等人也纷纷点头。
说话间，席君买已经接近了码头，见有木栏拒马阻挡，席君买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紧急军务，赶紧把这些东西搬开。”
守门的谋克老远就看见这一支由重装甲骑、按押谋克、寻常签军混编的奇怪队伍了，倒也是不敢怠慢，一边通知守卫水军码头的猛安，一边大开大门，亲自来迎。
“末将王沛，不知太尉为何至此，有何军令？”那名谋克行了一礼，却隐隐带人拦在席君买的马前。
“末将？你也能自称将？”席君买呲笑一声，翻身下马，身后甲骑也有样学样，在席君买身后快速列阵。
席君买指了指停在码头上的小型车船：“哪条船最得用？”
王沛楞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指了指在最外侧一条。
“来几个驾船的，这条船我等征用了。”席君买当即迈步前行：“把某家的马看好，少一匹唯你是问。”
王沛看了看席君买身后如同鹌鹑一般的按押谋克，终究不敢再拦，却又不敢不拦，只能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恳求：“太尉，末……俺不是故意阻拦，可太尉总得给俺个调令，让俺与上官有个交代。”
“那就让你的上官来跟某家说。”
席君买脚步不停，登上了那艘车船，并将乌鹊大旗插在了船头，做出一副即将出征的架势。
“军兵将士不用你们，给某家配些桨手船员即可！”席君买指了指王沛：“某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这几条船是苏尚书留下的，没有苏尚书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动！”
一名昂臧大汉带着四名甲士从码头上登上了车船，站在了席君买面前。
“末将留守猛安范广正。”重甲大汉对席君买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敢问上官是何人？”
“此事轮不着你知晓。”席君买横眉立目，戟指怒喝：“正好，此行某正是奉陛下之命，要去寻你们家苏尚书，你若想问自可以同行，到时候苏保衡自然会与你们言语。”
“大胆！”范广正听闻面前的年轻军官直呼苏保衡之名，不禁怒目圆睁，勃然大怒。
可他还没有说出第二句话，席君买就继续威胁道：“行军猛安是个前途远大的位置，看在你也立过战功的分上，某奉劝你一句，如此小的身板遇事不要瞎掺和，莫要到阎王爷面前都是稀里糊涂的。”
范广正的怒意迅速被这句话浇灭，他定睛扫视了一圈，除了他面前这名雄壮武士外，也有或高或矮的重甲武士冷笑着看向他。
这其中有肤白面嫩的无须男子，还有三个仔细看就能看出是女子之人，更有一个色目人。
加上十余身着黑色披风罩袍的按押谋克，再加上那句奉陛下的命令，范广正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向最有可能那个方向想去。
完颜亮与苏保衡起了龌龉了。
很有可能苏保衡犯了天大的忌讳，逼得完颜亮不得不用此等临战换将的方式来解决。
当然，还有其余可能，因为完颜亮毕竟没有下令围住水军驻地，更没有给这几人明旨，只让他们暗中行事。
可范广正还没有厘清思绪，席君买已经等得不耐烦。
“让你的桨手速速上船，时间不等人！”席君买催促道：“你若是不放心，你也可以一起来！”
范广正想起苏保衡的知遇之恩，知道无论面前此事是福是祸，等到苏保衡剿灭宋国水军立下大功后都好说的多，而他能做的事也只是拖住这些甲士，给苏保衡争取更多的时间。
想到这里，范广正咬着牙拒绝道：“此事是苏尚书特意叮嘱过的，没有苏尚书的手令，末将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管从命。”
“陛下的命令也不可吗？”席君买冷冷说道。
“不……”范广正刚说出一个字，就感觉脖子一紧，借着脑袋里嗡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席君买向前一步，攥住了范广正的脖颈，也不管对方带着头盔，就将其脑袋一下一下的砸在车船船帮上。
三四下后，范广正的脑袋已经成了烂西瓜。
期间，有几名金国水军甲士想要拔刀，却被几发箭矢射飞了兜鍪上的簪缨，见嘉兰手中还捏着三四根箭矢，水军甲士心中慌乱，连动也不敢动了。
“太尉……太尉……何至于此！”不只是王沛浑身抖如筛糠，一直狗腿子一般的卞谊也惊惶难言。
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实权的行军猛安，是可以独立完成军事动作的单位。撵得淮西溃军上蹿下跳的阿里刮就是一名行军猛安。
即使完颜亮想杀他，那也得倚仗军法明正典刑的杀，怎么能动用私刑？
“某家要做之事非同小可，稍有差池，大金会有倾覆之忧！”席君买已然进入了忽悠的状态，目光如电扫视着金军兵将：“再有违抗，某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至于要做的究竟是什么大事，席大都尉其实还没有编……想出来。
可这并不妨碍在场的金军基层军官们脑补了失态的严重性。
不会是哪个完颜哪支大宗反了吧？
“某家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再准备不好，你也领死罢！”席君买指着那名行军谋克厉声喝道。
叶飞等人用手中兵刃重重顿了一下甲板，为席君买的威胁定下一个注脚。
王沛再也承受不住压力，拱手听令，将范广正的尸首抬下船去，同时暗示身侧亲卫向其余上官报告此事。
其实金国水军都已然全都出阵与季成所部拼命，留守大营中的最高军官也只有范广正而已。
至于相邻的韩棠万户的军官，在知道有按押谋克参与处决了一名行军猛安后，敢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瞎掺和，还得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等到韩棠这种等级的人发现情况不对，席君买早带人溜走了。
凶厉的军法还是好使的，不多时，王沛就将这艘船的桨手全都驱赶进了车船，并迅速的拔锚而行。
有意思的是，王沛咬牙将作为舰船指挥的军官驱赶下去，亲自担任船长。摆明了想要在苏保衡面前再与席君买论一下是非。
即使知道他的目的，大唐小队上下没人在意他。而这段时间，席君买也终于找准机会，将计划悄悄的告诉了所有人。
参战之后，想办法悄悄混进金军舰队中，最好能见到苏保衡，直接出其不意宰了他。
这个计划其实叶飞等人也已经有了猜想。
因为大唐小队就是做这种小规模突袭起家的，以他们的人数，也发动不了什么大规模战争。
即使如此，大唐小队的其余成员还是有些失望，因为根据席君买之前的大胜，以及他对人心军心的把控之准，他们原本还指望席君买能想出能逆转乾坤的妙计。
可席君买也难啊。
任何妙计都是得有实力支撑的，都得是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加上三分豪赌做出的判断。
当宋军凭借自身实力无论如何也打不上大江西岸，同时又不能完全消灭金国水军时，结果其实已经注定了。
既无实力，又无法料敌，席君买也只能凭借着孤勇，见招拆招而已。
杀掉苏保衡真的有用吗？
席君买其实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不擅水战。
可席君买是有队友的，他不知道，他的队友却是知道。
根据东西方的战例，沈如君直言，水战不同于陆战，陆战中指挥系统的作用其实是很巨大的，所以当统帅毁灭时，指挥系统的失灵就会使军队陷入巨大的混乱。可水战的指挥系统一开始就处在半失灵状态，各个船长的指挥权极大，接受讯息的方式又少，就算干掉苏保衡，想要让金军水军一溃千里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特拉法尔加海战中，大嘤的舰队司令纳尔逊被黑枪撂倒，可大嘤照样赢了。
“只能尽人事由天命了。”席君买低声叹了一句。
他站在船头望向前方已经化作血海的江面，攥紧了麻扎大刀，沉默不语。
大铁枪在船舱里，通过船板缝隙，也同样看着江中正在厮杀的宋金舰队，欲哭无泪。
“看什么看！快蹬！”刚歇了一会，一根鞭子就抽了过来。
由于席君买只允许桨手上船，所以船虽然开起来了，可士卒却是奇缺。王沛心中发虚，自作主张给部分桨手武装起来，充作军士。而被席君买征调的签军，身强体壮者全都被强迫进入船舱下部去踩轮桨。
大铁枪忍着疼痛，心下发狠，一会儿脱身之时，第一件事就是宰了那个拿鞭子的金狗。
发完狠，大铁枪却又思绪万千，就算脱了身该如何上岸？弟兄们起事少了自己能否成功？这次又是去干什么的？
太倒霉了，今日出门前应该算一卦的。
大铁枪心中哀叹，仿佛将怒气落在脚下的踏板一般，狠狠地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