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水军已然落入了下风。
且不说金国水军占据了上游之后优势是如何巨大，也不提宋军战术空间如何被压缩到了极致，单单遭受两面夹击后所产生的心理压力，就足以让一般宋军心惊胆战。
这种仗，罗马人打过，波斯人挨过，唐人也受过，毫无疑问的全都失败了，洞庭湖水军军纪再严明，实力再强悍，也脱离不了中古部队的范畴。在被金军奋力分割穿插后，不可避免的落入各自为战的窘境。
之前的几次战斗，由于水流、江宽等各种原因，金军自始至终没有将数量优势发挥出来，而此次在上游的苏保衡以火船为先锋，挤压了洞庭湖水军的战术空间后，不顾队形、不顾指挥，带着百余战舰一拥而上，迅速进入了贴身混战之中。
经过总结了宋军战术后，苏保衡给各个谋克下了死命令，不要想着远程解决战斗，全都贴上去打，或者跳帮肉搏，或者抵近投火。苏保衡将旗舰放在了几乎最前方，以主帅之身带头冲锋陷阵。
老苏也不怕身后的己方舰船有任何畏战行为，因为在大江西岸那个越来越高的土台上，金吾纛㲖高高飘扬，旗下的完颜亮亲自为金国水军击鼓。
岸上金军也随着自家陛下的鼓点击响了大将军鼓，一时间，催动进攻的隆隆鼓声响彻大江两岸。
天下何等大功，能有在君前立下的功劳大？
各个谋克舰长几乎都红了眼睛，纷纷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向宋军舰船上撞去，军官们身先士卒，手持各式兵刃跳上宋军战船，悍不畏死的与宋军肉搏在一起。
水军中甲士都十分稀缺，基本上都是布衣刀盾长枪，所以伤亡出现的速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而人在船上，船在江上，即使有一二怯懦之人也根本跑无可跑，避无可避，只能咬着牙扑向各自对面敌人。
只有将敌人都杀光才有活路！
洞庭湖水军再英勇，在人数上的绝对劣势之下，被穿插包围在区区三四平方公里的河道里，也是回天乏术。
当完颜郑家奴以三十余艘车船为代价，击碎了李琦的拼死进攻、保证了‘铁砧’的完整后，宋军的失败已经是注定的了。
宋军一条船一条船的被屠灭，火焰开始在大江之上蔓延，而苏保衡所率领的金军舰船还在不管不顾的狂飙猛进，如同一把尖刀一般杀进宋军舰队的腹心，将洞庭湖水军分成数块。
苏保衡扶刀站在旗舰的最高层上，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扫视着战况。
跟数日前相比，这位在金国数的上号的高官已经明显消瘦了。
都是读圣贤书的人，苏保衡如何不知道他这几日都干了什么？如何不知道他究竟造了多大的孽？直接或者间接被他逼死的人已经满山满野了！
可为了统一天下，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又得必须干。
想要为万世开太平，则必不能为生民立命！
这就让拥有儒者，高官，大将三重身份的苏保衡痛苦不堪。
统一天下难道是错的吗？战争中对平民的杀戮难道是对的吗？
苦思数日，苏保衡心火煎熬，而如今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些问题了，他只想为完颜亮将大江上的阻碍全都扫除。
就如同苏保衡与完颜亮第一次促膝长谈时所说的那样，天下不能一分为二。自古而今，在这片大地上，分裂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
不想统一的政治首领在史书上好听点叫作守成之君，说难听点就叫看门狗。东晋都垃圾成什么样了，依然还有祖狄、庾亮、桓温北伐。苏保衡明确告诉完颜亮，如果不趁大金兴盛时统一天下，那就等着汉人英豪们踏破黄龙府吧。
同时，作为儒者，作为一名标准的士大夫，苏保衡还有一句话藏在心底，只有统一之后，天下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担心兵灾。
苏保衡在山东的改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存环境，可除了他紧紧盯着的例如海州等沿海地方，其余地方迅速成为一场官府带头掠夺民财的狂欢，虽然苏保衡一路杀杀杀，可还是有几处变得糜烂。
就像那几名签军中的头头，他们受尽压迫其实已经早有反意了，只不过完颜亮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将所有反抗者都镇压下去了而已。
至于完颜亮重用的汉人那是汉人世侯，跟你们这些草芥般的汉儿有何关系？
那些汉人士大夫与世侯真的知道底层的汉儿究竟处于什么境地吗？苏保衡的改革真能解决所有矛盾吗？
人治社会中，无论改革者的初衷多么好，每次改革最终都会演变为对贫民百姓的迫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宗羲定律。
苏保衡并不知道黄宗羲是谁，也不想知道。他更不知道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他现在只是定定的看着两里之外的季字大旗，号令全速前进，围杀掉那名唤作季成的宋国统制。
宋军不断有车船从混战中冲出来，想要干掉金军的旗舰，可在旗手的指挥下，扈从在旗舰身边的车船纷纷迎上，以冲撞的方式停下宋军舰船，随后以更加狂暴，不惜同归于尽的方式，拿着燃烧的火药包冲上宋军车船，在越来越旺盛的大火中往来厮杀，根本不顾火焰可能蔓延到己方舰船之上。
“大哥！金贼的旗舰！”李必在望楼指挥侧弦的八牛弩一齐发射，将一艘小型车船射成了蜂窝煤，随后又指挥一队水手将扔上甲板的火药包扑灭扔回到水中，抬头指着右前方的大船说道
“看见了！”季成带着随身侍卫甲士，将乘着小船爬上甲板的金军全都清扫入水，摸了一把额头上的鲜血：“冲上去，搞沉它！”
话声未落，一阵剧烈的振动便从脚下的甲板传来，季成几乎站立不稳，而在船边的甲士则有数人掉落下船，几乎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如同一块石头一般沉进了江底。
一艘金军小型车船，趁着季成的旗舰速度稍缓调整方向的机会，将速度加到极致，一头撞到了旗舰的屁股上。
十数个钩子钩到了船帮上，虽然迅速有宋军反应过来，上前将钩子砍下去，可还是有近二十的金军甲士爬到了甲板上，结成阵势，嚎叫着向宋军杀来。
季成勃然大怒，亲自率领甲士与这些金军的先登之兵厮杀在一起。而李必也没有闲着，调集二十余神臂弓手居高临下向着地方甲板攒射，随后指挥水军用火药包点燃那艘小型车船的船帆，并用钩拒将其推开。
“秀才，怎么样！”
少顷，季成将最后一名金军甲士的头颅砍飞，拄着刀喘着粗气。
“船舵不管用，卡住了！”李必大吼着回答道。
季成心底咯噔一下，这年头车船的尾舵都是在船体外面的，还有一部分露出水面，刚才的金军车船的冲撞虽然没有给旗舰大的损伤，可还是将尾舵撞断了。
虽然可以通过踩踏水轮的快慢来转向，可在如此狭小的战场上，舰船失去灵活机动的能力后，下场可想而知。
如同问道血腥味的鲨鱼一般，金军舰船在打着苏字大旗的指挥下，缓慢而又坚定的围了上来。
见到此等场景，宋军的车船也自发的向着旗舰靠拢，可此时除却被分割包围负隅顽抗的车船，洞庭湖水军季成所部还能正常做出机动的已经不到二十艘，而且大部分已经伤痕累累。
在北边的李琦见状，也放弃了对完颜郑家奴的纠缠，率领十一艘还有些战力的车船从下游赶来，而完颜郑家奴也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紧紧咬着李琦船队的屁股，向交战的正中心急速驶来。
眼见苏保衡将攻势放缓，与完颜亮一齐在高台上观战的完颜元宜急道：“这个老匹夫，为何不趁此机会一举灭之？非要出一些波折吗？”
“苏卿早就说过，想为俺招降一两擅水战的猛将。”完颜亮此时已经拿着鼓槌端坐回到胡凳之上，遥遥望着江上的战斗：“大局已定，总算不费这些日子的辛苦，就由得苏卿任性一回，且观之吧。”
完颜元宜不敢再说，直接低头称是。
战事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也没有好讲的，金军水军靠着庞大的数量，慢慢收紧了包围口袋，只等到宋军退无可退的时候，或者招降纳叛，或者斩尽杀绝。
完颜阿邻与完颜元宜的两个万户已经准备进发，就等着水军大胜之后，趁着宋军士气沮丧，一波捅穿采石矶防线。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那艘船是怎么回事？”完颜亮皱了皱眉头，用手中的鼓槌指向一艘突出战线的金军小船，向周围人问道。
完颜元宜看了看完颜鹿城，又看了看完颜阿邻，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兵部尚书，哪怕是水军，他都应该有所了解才是。所以完颜元宜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想来是号令不明的原因，毕竟是水军作战，讯息难通，还是情有可原的。”
情有可原个鬼！
高台距离战场还是比较远的，所以即使以完颜亮的眼力，也只能见到个大概，可在周围金军船只的眼中，这艘小型车船先是爆发了内讧，成批的甲士被杀死之后扔进江中，随后船头的乌鹊大旗被拔了下来，换上了一杆由三个圈圈组成的古怪大旗。
到了这时，相邻的金军舰船其实还只是懵逼，可这艘小船随后的动作，却让附近的金军全都惊怒交加。
席君买将面露愕然的卞谊斩成两段，麻扎大刀在手中转了个圈，刀背向后一扫，击碎了王沛的半个头盔，将其横扫出去。
有心算无心之下，小车船上的数十甲士加上按押谋克被瞬间杀得一干二净。
“花沧！老辛！”席君买对着通向船舱下层的通道指了指。
作为洞庭湖水军统领官的花沧点头，接过了船只的指挥权。辛兴文则是抬脚将一名想要出来探查情况的金军踹回到了舱内。
“看看看，看你娘！再他娘的脱岗，老子把你活劈了！”辛兴文理直气壮的大骂道，好似刚刚用大刀劈翻五名金军的大暴徒不是他一般。
在甲板下层还有七八名监工的金军士卒，他们其实只知道头顶喊杀声突然响起，又突然结束，刚想探头探查情况就迎头挨了一脚。
那名金军倒也不敢顶嘴，爬起来之后将气撒到正在踏桨的辅兵身上，皮鞭子如同雨点一样落了下去。
大铁枪挨了两鞭子后，低下头将狰狞的表情藏在了阴影中。这时一滴浓稠的鲜血滴在了大铁枪的鼻尖，大铁枪抬眼向上看去，只见上层甲板上已经洇湿成了血红色。
此时在又一轮的加速下，席君买所在的小车船排众而出，连着撞翻了两只金军小舸，终于找对了间隔数个舰船，在半里外的苏保衡旗舰。
“花沧！转向！”席君买站在船头，举起大刀指了指左后方。
“给耶耶撞上去！”
“得令！”
花沧作为洞庭湖水军的统领，见到袍泽死伤狼藉早就愤怒难言了，此时得到军令，也不顾吨位上的差距，与另一名力士一起将关门棒用力向右推去。
小车船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如同海上阅兵一般，在齐头并进的船阵之前略过，引得还不知情的金军战船纷纷减速喝骂。
席君买知道甲板上的变化是瞒不住人的，无论是周围金军舰船贴上来查探情况，还是船舱内的金军得知情况后哗变，都会出大问题的。只能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杀到金军旗舰面前。
这也是席君买用兵之诀窍，一个字，快。
快到敌军都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万军丛中取了敌将首级，天下大事则可以最小的代价做成。
此时也只有被挤开的三条金军战船发现情况诡异，他们亲眼看见有甲士尸首被扔到江中，也亲眼看见船头的乌鹊大旗被拔了下来，这时又冲着旗舰杀去，怎么看怎么不对头。
可这三艘车船都是荷载三百余人的大船，灵活性与速度根本比不过只有一百余人的小车船。所以只能一边升起代表警戒的三面黑幡，一边放下小舸，拼了命的将消息传递到其余战船上。
“他娘的快点！敢出工不出力老子宰了你们！”堵在舱门口的辛兴文怒骂道。作为一名给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屌人，辛兴文无事还要兴起浪，更别说进入监工状态了。他现在左脸写着惹事，右脸写着操蛋，将恶棍演绎的淋漓尽致。
踏桨的五十辅兵不敢怠慢，遵照着船舱内金军的指挥，将车轮踩得如同飞起来一般。
半里的距离顷刻即至，扈从在苏保衡旗舰周围的小型车船终于反应了过来，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不惜以打乱阵型为代价，纷纷冲上去，想要将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车船撞碎。
如果从空中向下看去，这一片被压缩到极致的战场上，原本已经有些混战的态势，由于席君买不按常理出牌，而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北方处在下游的李琦所部还剩下十一艘车船，他虽然尽力抵挡，可在面对近五倍的完颜郑家奴所部，还是败退下来。
李琦想要故技重施，放出连锁火船阻敌，可金国的水军也找到了克制之法，他们并不在躲避火船，而是正面迎上去，用坚硬的船头将火船撞碎，压进大江之中。
完颜郑家奴如同疯了一般，同样将巨大的旗舰摆在了最前方。在旗舰被李琦定点击沉后，完颜郑家奴又从水中爬到第二艘船上，再次将代表统帅的五色捧日旗高高挂起。再次在最前方，带着舰队向李琦攻去。
李琦在面对如此众多不要命的敌船也是头皮发麻。金军根本就是在以命换命，以两三条船跟李琦换一条，可李琦手中只有二十五艘车船，根本没有与金军兑子的本钱，在击沉三十余艘金军舰船后，也有十四艘车船沉没。在完颜郑家奴的舍命进攻下，李琦终于撑不住了，带着十一艘大小车船撤退，想要汇合主力，再思他法。
最不济也得把季成和李必救出来才行。
南方上游的战况更没有什么好说到了，苏保衡以尚书与封疆大吏之身冲在最前方，以一百五十艘战船顺流而下，来突袭季成所部的七十余艘战船，若再是不能胜，金军的舰队也过于废物了些。
到席君买出幺蛾子前，金军舰队已经将宋军舰队打散，苏保衡与季成的两艘旗舰相距不过区区两里而已。
看起来，这场战斗是金军大胜，宋军大败。可事实上，金军是不胜而胜，宋军是不败而败。
宋军所有的机动战舰只有三十艘，而且被包围起来，可事实上，在战场上，宋军现存的战舰还有六十艘，只不过其余三十艘都失去了移动空间，被金军分割包围起来，虽然覆灭只是时间问题，可毕竟还没有覆灭。
也就是说其实直到现在，宋军只是失去了四十余艘战舰。
而金军损失的战舰足足是宋军的两倍，已经有八十余艘战舰沉没了。
在席君买转向突进之前，能跟着苏保衡冲向季成旗舰的战舰，也只有四十艘而已。
这种战损比，怎么想金军都不能算是胜，宋军都不能算是败。
可双方争夺的是长江水道的掌控权，所以无论此时金军如何狼狈，只要能将洞庭湖水军全军覆了，照样是不世奇功。
苏保衡虽然对斜插过来小型车船有些吃惊，可作为重臣自然早已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眼睛只是斜了一下，话都没有说，自然有副官指挥其余战舰负责阻拦。
“稳住！”花沧在舵楼上眼见一艘中型车船直直的撞了过来，情知已然躲不开，对着还在甲板上的宋军甲士大吼一声：“要撞上了！”
话声未落，轰然一声巨响，金军的车船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席君买等人所在车船的左舷，并将其横着推行出去。
船身一阵剧烈颤动，花沧的提醒很及时，甲板上的宋军除了几个倒霉蛋摔成滚地葫芦，倒是没有人落入水中。
而船舱之中的辅兵就惨了，他们都在奋力踩桨，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他们摔得头破血流，一时间人仰马翻，车船也随之失去动力。
大铁枪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身子也是一趔趄，却也迅速站稳了脚跟，并且扶住了一名金军士兵。
“谢……呃……”那名金军就是之前鞭打大铁枪之人，一声道谢还没有说出口，一把已经被胸膛熨得滚烫的解腕尖刀就从他的脖颈出刺了进入。
“你客气个啥？”大铁枪狞笑着将刀子拧了一圈。等金军停止抽动后将其推翻在地。趁着船舱内人仰马翻将拦路之人推开，向着船舱外跑去。
苏保衡督造的舰船果然结实，遭受侧方撞击并且被推行的情况下依然没有从中折断，却也有几处船板损坏，开始渗水，再不跑了就真来不及了。
席君买力沉腰马，将摔倒在地沈如君拎起来，先是望了望已经不到三十步却又咫尺天涯的苏保衡旗舰，又看了看依旧将脚下小船顶着向前的金军车船。
拾勒麦子磨勒面，遇见谁算谁吧。要怪只能怪你们不长眼！
“随我来！”席君买举刀大吼，当先跳上了金军的车船。
“杀金狗！”李常等人再也不需要装哑巴了，也是抄起各种兵刃，跟随着大唐小队跳上了船头，将甲板上措手不及的金军杀得连连后退。
大铁枪跑到甲板上的第一眼，就是甲士铁锤翻飞，金军人头滚滚的混乱场面。
“这是……这是怎么个情况？”大铁枪一脸懵逼。
将自己掠来的，难道不是金军吗？这是内讧了？
大铁枪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迅速反应过来该要做什么。在他朴素的是非观中，无论是谁，杀金贼就是好人。
所以，大铁枪从甲板上捡起一把长刀，大吼一声：“壮士，俺来助你！”
话声未落，也跟着宋军甲士跳到了金军船上。
随即就差点被殿后的花沧将脑袋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