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成算是开了眼了。
万军丛中擒拿敌方主将,并倚之保全全军撤退,这种事儿在话本里不少,可在现实中,季成只听说过岳飞在靖康年间曾经干过一次。
季成再次亲手将席君买从软梯扶到旗舰上来,上上下下恶狠狠的打量了席君买等人好几圈。
从他们身上已经被染成黑红色的铠甲,还有直到现在都没有择干净的箭矢就可以想象究竟经历了何等惨烈的大战。
“好汉子!当真是好汉子!”季成拍了拍席君买的肩膀说道。
触手黏黏糊糊,却是血液快要凝固的手感。季成军旅经验何等丰富,直接让军士端出热水,帮助这四名壮士卸甲。
“刚才怎么不顺手宰了那个千夫长?”叶飞问道。
蚊子再小也是肉,千夫长大小好歹也是个军官,干掉他还是有几个积分能拿的。
“你想让金贼换一个勇敢无畏的千夫长吗?”席君买一边将衣甲束带解下,一边反问道。
军队上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是纥石烈贝宁回去之后受到惩处,只要活着就会占着一个军官名额。而他一死,则会迅速有别的军官递补上来。
当然,根本原因还是席君买的自傲情绪,他根本看不上那几点积分,既然金军在宋军撤退过程中没有耍花样,他自然也会留一线。
“你们竟然还把大旗抢过来了。”嘉兰随手将手中的刑天旗递给季成,季成小心的接过,展开看了看,啧啧说道:“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功。”
“莫说这些了。”席君买将盔甲全部卸下来,只着短打劲装:“季统制,你觉得江上金军怎样?”
“很厉害,不可力敌。”说话的却是李必。
他是正面面对合扎猛安突袭的将领,他最有发言权。
干他娘的车巴,太尼玛吓人了。这支甲骑的战斗力与战斗意志与其他金军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若不是席君买横空杀出,将纥石烈贝宁擒住,洞庭湖水军的五百甲士没准就全都折在乌江镇了。
“若是野地决胜,两千那种金贼可敌两万王师。”李必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叹了口气说道。
想到合扎猛安不要命的抱住马腿那一幕,席君买也不禁点了点头。
“没了多少人?”季成问道。
他扫了一圈在甲板上的甲士尸首,心疼的直抽抽。
水军甲士可不是那么好养的,首先要有好水性,其次还得擅长近战肉搏,还得有充足的营养与训练。养到现在,这种甲士整个洞庭湖水军也只有一千出头。
这些甲士可是洞庭湖水军最精锐的部队了,平时死一个都得懊悔半天,上岸不到一个时辰,就伤亡了如此多。
“死了八十七个,重伤四十六个,轻伤五十一个。”李必脸色也不好看,可还是开口报数道。
除了最开始在与驻守乌江镇那三个谋克交手时伤亡的四十余人,剩下的甲士伤亡都是在那一个半谋克攻击下诞生的。
合扎猛安果真名不虚传。
季成的旗舰甲板上,只用来摆放宋军遗体,此时也是铺开了一大片。
而靠近船外围栏杆处,却有一个彩衣女子在一具甲士尸首旁边,喃喃说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季成指了指彩衣女子问道。
“她说那是他的夫君,就让她也跟上来了。”运送尸首,并给尸首卸甲的军士行了个礼说道。
季成勃然大怒,他还以为水军之中竟然还有家眷随军,这可是犯天大的忌讳。
季成还待张口训斥,席君买却阻止了他,言简意赅将大致情况说完之后,季成看向彩衣女子的面容转为柔和,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为尸首卸甲的宋军军士却遭受了彩衣女子的痛击。
“刘郎在睡觉……你等会儿再来……莫要吵醒他……”彩衣女子张开双臂,一脸痴笑的阻止道。
那名宋军为难的挠了挠头,可军令如此,若是不给这些甲士卸甲,无论搬运还是焚烧归葬都没办法进行,所以就绕了个方向,继续将手伸向那名年轻甲士的尸首。
“不是跟你说了吗?等会儿再来!”彩衣女子猛然推了那名宋军一把,将他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随后张开双臂,如同老鹰护住雏鸟一般。
“你这女子!……”宋军军士有些气急,刚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季成阻止了。
“小娘子,我们给他把衣服脱了,你看他睡着了,却还穿着这一身,多不舒服啊……”季成走到跟前,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与那名彩衣女子说道。
彩衣女子满脑子问号:“你是谁啊,我阿耶呢?”
席君买赶紧对辛兴文招了招手,辛兴文也跑了过来,见状说道:“就是啊,姑娘,这么睡上一觉,你的刘郎就会病倒的。”
“阿耶……”彩衣女子听完此话后,终于小心翼翼的挪开身子。
“你下手轻一些,刘郎睡觉很轻的……”
宋军军士果真手下轻了许多,帮那名年轻军士卸下了铠甲。
“他叫于伯岭,是襄阳人士,今年才十九岁……”待宋军军士将年轻甲士的头盔摘下来后,季成看着年轻军士已经变形的脑袋,闭上了眼睛,痛苦的说道。
“他是一名勇士。”无论是作为男人拯救弱小,还是军人拯救百姓,这名小小兵丁都赢得了席君买的尊重:“他们都是了不得的勇士。”
彩衣女子垂着手站在车船栏杆旁,定定的看着于伯岭的面庞,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宋军军士卸下于伯岭的胸甲后,才开口说道:“他……他不是我的刘郎……”
说罢,彩衣女子抬起头来,看向辛兴文:“你也不是我的阿耶……”
彩衣女子的眼中终于有了几分灵动。
“我们是大宋王师。”见到彩衣女子好像回了神志,季成也有些惊讶与欣喜:“是来救你们的,你已经安全了。”
“也对哦,我的阿耶,我的刘郎,我的全家已经都死了……”彩衣女子恍若未听到季成的话,低下头又看向于伯岭的年轻面庞,俯身帮他合上了眼睛。
“谢谢……谢谢你。”彩衣女子站起身,眼睛中的眼泪如泉涌了出来。她双手相交至胸腹,微微向席君买与季成躬身,行了个万福礼:“谢谢你们……”
“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了……”
“姑娘!”听到这句话之后,席君买心下恍然,大吼了一声向前冲去。
辛兴文与季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见那名彩衣女子抢过宋军军士手中的铠甲,翻过了船边的栏杆。
席君买行动再迅捷,相距五米的距离也只来得及抓住彩衣女子的裙脚。
呲的一声,彩衣女子的裙脚被撕下一片红布,彩衣女子则如同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一般,落入冰冷的江水中。
一个浪头打来,江面上就再也见不到彩衣女子的身影了。
“李老四,下去救人!”季成也扑到了栏杆上,指着江水对身侧一名年轻水军吼道。
“不必了……”席君买握着那一缕红绸,望着大江说道。
彩衣女子是抱着重甲下水的,若是想活,只要松开重甲即可。
她的死意已决了。
即使见惯生离死别的大唐小队众人目睹到这一幕,也是一阵唏嘘。
船上一时寂静,只闻波涛阵阵,风声萧萧。
季成仿佛又苍老了一些,挥手让那名慌乱的军士继续整理遗体,扶着栏杆,看着彩衣女子落水的地方长叹不语。
仿佛在等待一个奇迹。
可是奇迹并没有到来。
良久,季成开口说道,声音沙哑的如同摩擦的铁片:“席壮士,你说咱们当兵是为了什么?”
席君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为了那些不该死的人,为了让他们能继续活下去……”
如果说一开始席君买在鄯州只是为了寻找父母的话,那之后阴差阳错加入剿灭吐谷浑的战役,见到边郡的艰苦生活后,心中自然会对边郡百姓有些许恻隐之心。
席君买从记事时就是同龄人中的最强,他会有这种天然的傲气十分正常。
因为我最强,所以我应该保护弱者,而弱者也理应被我保护。
这种大男子主义的想法过于高傲了些,可华夏文明能流传到后世,不就是因为有强者或者自认为是强者之人源源不断的挺身而出,为那些懵懂无知、毫不相干之人献出一切吗?
“……为了那些不该死的人……”季成嘿然一声,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他摘下头盔,望向大江西岸。
沿江的村镇都饱受金军的蹂躏,许多村镇都已经化为一片废墟,还可以看到七八人结队的金军游骑在岸上游弋。
“我当年,就是这样,在黄河南侧看着黄河北岸化成一片废墟的。我原以为此生也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季成叹了口气说道:“可谁想,又在长江见到此等惨事……”
“为了抗金,小翟知府父子(翟进、翟亮)战死在了洛阳,大翟节度(翟兴)被小人暗害于伊阳,李节度(李彦仙)战死在了陕州。”
季成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岳元帅更是直接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尸骨无存。”
“如此多的人牺牲了,可结果呢?金人还是来到了大江之畔。”季成转向席君买问道:“席壮士,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白死了?”
“……某不知。”席君买望着江水,也是一阵沉默。
这个问题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太难了一些。
“不过某家幼时也是听过三国故事,也曾好奇过诸葛武侯为何要矢志北伐,将自己活活累死。更不理解姜维为何在后主投降之后,还会想要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他们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以巴蜀一隅对抗中原终究会是一场空吗?”
“再往深处想一想,为何关云长要挂印封金,离开曹操,千里走单骑去投奔四处流浪的刘备?为何赵子龙在长坂坡往千军万马里扎,只为救出刘禅?为何刘备在关羽遇害后,不惜失去争夺天下的机会也要引大军报复东吴?难道他们不知道利害是什么吗?”
“后来,某家才明白,大丈夫行事,哪能无视对错,只看利害?”
“上报知己,下安黎民是对的,重建国家社稷是对的,为枉死的兄弟报仇更是对的。所以就要拼死去做。”
“某虽然不知你口中的岳元帅究竟是何人,可想来,这等豪杰也不在意生前身后名,更不在意是被奉上神坛还是被踩在脚底。他只是在做最正确的事,并为之献出一切而已。”
“他们究竟是不是白死了,可能千年之后才有公论。”席君买终于直视季成的双眼:“可无论如何,你我既从军旅,保境安民就是头等正确的大事。”
“莫要再想什么是否白死了。”席君买说了句席楚玉告诫墨家子弟的话,这也是他从崔仲辅口中听到的:“这天下事,终究还是有人要去做,而只要做了,就比没做要好。”
季成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看着年轻的席君买,不由得想到二十余年前的自己,一样的心比天高,一样的无所畏惧。
季成突然之间有些嫉妒席君买,嫉妒他的本事,嫉妒他的年轻,嫉妒他的勇气。可到最后,季成也只是将目光放在了立在旗舰最高处的季字大旗上。
“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季成喃喃自语。
随后,季成将头盔戴在头上,面容恢复刚毅,对席君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指挥位置。
舰队在季成的指挥下,回到了采石矶渡口。
按理说这次虽然没有竟全功,可毕竟也算是一场大胜,可是因为彩衣女子之事,无论是大唐小队还是高级军官都沉浸在低气压之中。
这种情绪在乌江镇百姓下船时到达了顶峰,在亲民官们的指挥下,这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百姓终于有了一碗热粥可以喝,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哭泣出声。
仿佛传染疾病一般,乌江镇百姓恸哭之声连成一片。
而那些女子却是如同羞于见人一般,用布匹将自己缠的严严实实,甚至连比较大的哭声都不敢发出,只能默默啜泣。
有四五名胆子比较大的流里流气宋军想要凑上去调笑,直接被席君买看了个正着。遥遥一指,都不用洞庭湖水军,自有各自军官上前,将这些宋军摁住。
“二十军棍,现在打!”席君买驻足,戟指几名都头统领模样的人说道。
那几名都头不敢怠慢,慌忙将五个刺头按倒在地,扒下裙甲筒裤。另有军士拿来大枪当做刑具,在一片惨叫求饶声中啪啪啪的打起屁股来。
席君买待那几名宋军行刑完毕,眼见一片白花花的屁股打一片血红,才迈步跟着季成来到虞允文的中军大帐。
一进大帐,席君买发现这里的氛围比外面还差,时俊、王琪等统制官都一脸阴沉。
尤其是主座上的虞允文,一副爹死娘改嫁的样子。
刘錡还是李显忠战死了?又或者瓜洲渡被金贼突破?还是李宝水军全灭了?总不能是襄樊被金贼啃下来了吧!
还好,虞允文并没有卖官司,直接掏出一封急信,递给了季成。
同时向大唐小队众人解释道:“溧阳反了。”
季成张大了嘴巴,信件从手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