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上小营的信使真算是经历了一番奇妙冒险，才浑身湿漉漉的来到阿里刮面前。
第一名信使在半路上被杀掉之后，高平昌就意识到，山上的路已经被宋军甲骑堵死了，立即就派另一名信使从采石矶西侧下到船上，再划船到渡口大营汇报军情。
金军几乎全是北人，骑马没问题，操舟就搞笑了，在小溪里没准都能翻，更别说在长江之中了。
信使硬着头皮划着小舟在大江中还没有驶出二百步，就被一个小浪头掀翻了。还好信使也机灵，早早就卸下盔甲，将甲胄放在小船上。虽然喝了一肚子水，同时被冬日江水冻得够呛，却也是大难不死，飘到了江心洲上。
等到信使挣扎着找到江心洲上的金军谋克，索要了马匹衣物，最终沿着浮桥来到渡口大营见到阿里刮时，席君买那边已经大略清扫完战场，到了最后放火的阶段了。
傻子都知道情况不对了。
随着山上小营烟柱升天，外加攻城宋军带着数量远超人数的战马呼啸而过，阿里刮都不用听信使转述高平昌的所见所闻，就知道他被宋军猛涮了一通。
“怎么办？”前前后后共损失了三百战兵，韩逢也傻了眼。
阿里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宋军用一百骑攻下金军二百骑所防守的营垒，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如同一块板砖，砸在了天灵盖上。
天塌了！
金军赖以起家的甲骑竟然被宋军给以少胜多了！
还是在不到两刻钟！
高平昌该被千刀万剐！
可无论如何，作为一军之长，阿里刮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迅速下令：“韩逢！带三十轻骑，绕道那小山后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得靠近！不得擅攻明白吗？”
韩逢听闻这种匪夷所思的军令，竟然没有反驳与犹豫，直接口称得令而去。
随后阿里刮让另一名谋克主持大营，也带着三十骑，向山顶小营奔去。
且不提金军在这边的动作。虞允文看到席君买等人得胜归来后，也是长舒一口气。
夹谷长庚虽然一脚踢在了铁板上，可冲锋中的骑兵依然对步卒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事后虞允文检点伤亡，作为疑兵的四百步卒中，竟然死伤七十余人，占了总人数的近两成。
若非各个统制官亲自统军，外加上上下下都是亲信乡人，按照传统，这些宋军早就一哄而散了。
即使如此，众人埋伏在树林山坡后也是心惊胆战，时刻担心渡口大营中的金军再来扫荡。也不需太多，像夹谷长庚那种谋克再来两个，宋军就得全军溃退被屠杀一光。
他们不知道的是，阿里刮在望楼上也同样心惊胆战的看着这片林地。
难熬的两刻过去之后，席君买终于带队从山上小营满载而归，他与虞允文并没有过多寒暄，而是按着预定方案返回采石宋军大营。
原本，席君买、叶飞、嘉兰、辛兴文四人艺高人胆大，还想着悄咪咪的缩在树林里埋伏一把，顺便压阵。
可谁想那些追出来的金军轻骑简直是属兔子的，一里开外看见席君买四人后扭头就跑，气的辛兴文破口大骂。
四人等了半天，都等到山上小营的大火熄灭也没等来第二支探骑，只能悻悻而归。
虞允文率领出征的军卒归营后，自然引得大营中的军卒以及来劳军的当涂百姓围观。在下令守营官兵各司其事后，救治伤员之后，虞允文就端坐在镇口的高台上，命人从后营搬出金银财帛，也不顾身后还在收殓焚烧后的骨灰，直接让军法官点检首级军功，将赏赐分发下去。
这就唤作目下而决，将财物直接发给小兵辣子，不给中层军官上下其手的机会。除此之外虞允文还会一一询问名字，并且出言勉励。
照理说，虞允文这种前来劳军的中书舍人是没资格干这种事的，他请求总揽全局的文书也是在午时刚刚发出，还没有到负责长江防线的叶义问手中，可谁让虞允文是个文官呢？
如此僭越之事，若是武将干了，按照宋朝的惯例，少不得一个心怀怨望、居心叵测的诛心之论。可若是文官干了，那就是顾全大局，挺身而出为天下先的磊落行径。
随着唱名上台领赏的人越来越多，在台上由金军首级堆成小山，在外围观的宋军与百姓终于相信，虞舍人率军出击不到半个时辰后，终于赢来一次了不起的大捷。
当然，为了增加此战的震撼性。这些金军首级里，除了采石矶山上小营的二百金人，还有之前扔进去的首级，虽然在战斗中马踩人砸显得不甚完整，可还能囫囵个看出来。
围观者却是不知道的，他们只道虞舍人带着五百人去突袭金贼，最终伤亡一百余，却带回三百余金贼首级。
伴随着越来越大喧哗声与隐隐哭声，赏赐与封官也到达了尾声。
对时俊等人官爵的提升虽然只是虞允文的空口白牙，可虞允文相信，只要别封个王出去，其他的封赏，朝廷中无论是谁都得捏着鼻子认。
此乃救时之举，夺不回采石矶防线，你们全得胡发左衽！
封赏完毕后，又有几名军卒将两门巨大的木板抬上了高台，随后用巨大木椽子将其固定立起。
虞允文起身后，从军法官手中接过毛笔，却发现毛笔细小，在一人高的门板上写字有些勉为其难，所以就将毛笔弃置于案台上。
随后，虞允文干脆撕下衣襟下摆，团成一团，蘸着金军首级堆下淌出的黑血在两片木板上奋笔疾书。
虞允文是两榜进士出身，文采自然是不缺的，可他此时满怀激荡却也只是写下两行大字。
左边是：枉死百姓之灵位。
右边是：战殒将士之灵位。
随后又有军士搬上香炉案几，虞允文退后几步，躬身对两个灵位拜了三拜，随后朗声说道：“皇天后土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末学虞彬甫再拜，百姓遭此罹难，我之过也，将士未能克敌，我之过也。今聊以三百颗胡虏首级前来祭祀，望苍天眷我，屠灭敌寇。”
虞允文说罢，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又拜了一次，口中高呼：“伏惟尚飨！”
“尚飨！”台下先是五名统制官所带领的四百战兵齐声高呼。
随后，围观的宋军士卒，当涂百姓也纷纷应和，声音如雷声般，传遍四方。
虞允文祭拜完毕后豁然转身，指着台下众人发令：“从此刻起，老夫总揽采石矶当面战事，汝等可有不服？”
别说那五名统制官了，就连刚刚从当涂赶来的知府、通判等人也无话可说。
战事一起，自然是谁有本事谁上，没本事的强出头一不小心就会把脑袋出没了。
你说你有本事，金军都在渡口好几天了，村子都屠了好几个了，也没见你能擒杀一二金贼啊？人家虞舍人上午到的，下午就拿着三百金贼人头来祭奠百姓了。这份能耐，不服不行。
“既如此，全军备战，今日……”虞允文声音洪亮，指向了采石矶渡口：“必将金贼赶进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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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去汇集物资、压服文官、鼓舞士气是虞允文的事情，大唐小队也用不着操这份心。
八人回到了虞允文所住的中军大宅，早有虞允文的亲信家人奉上药物热水食物，几人也不客气，分成男女占据了两间主卧后就各自休息。
沈如君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脸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还在抽搐着疼痛。虽然知道只要回到舰队空间，所有的伤口都会自动恢复。可对于一个容貌美丽女子来说，这段时间已经够难熬的了。
沈如君起身扫视一圈，发现其余鲁冰冰和白小雨两人都惊醒的向她望来，不由得歉意一笑，揉了揉在战马上颠得发麻的屁股，蹑手蹑脚的穿上了鞋子，走到门外。
毫不意外的是，席君买正在门口坐着，百无聊赖的吃着一张面饼。
沈如君微微一笑，却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势而轻轻吸了一口气。席君买回头，见是沈如君，就将手中的面饼递给了她一半。
沈如君接过面饼，与席君买并排坐在台阶上，余光看着这个新队长大口撕咬着有些干韧的面饼。
他仿佛永远很饿，同时又仿佛永远充满活力，永远无所畏惧。
“不再睡一会儿了？”席君买拿起身边的水袋猛灌了一口，将干巴巴的面饼吞了下去，仿佛注意到了沈如君的注视，轻声说道。
“睡不着了。”沈如君小口咬下一块面饼，摇头说道：“我们睡了多长时间了，不会误事吗？”
“一个多时辰吧，现在大概是申时。”席君买看了看天色，阴云已经消散了不少，至少能模糊的看到太阳了。
“努力再休息一会儿吧。”席君买再次说道：“咱们是要夜袭，很有可能是后半夜了。”
“哦……”沈如君点点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对了，你今天很厉害，那名被你阵斩的金人是他们的百夫长。”见沈如君情绪不太高涨，席君买鼓励着说道：“照理说某作为一队之长，应该有所奖赏，可仓促之间却也没有宝物……对了……”
席君买从怀中掏出那块用作奖励的玉佩，拿在大手中递向沈如君。
原本这块玉佩应该是奖励给攻破采石小营时杀敌最多的勇士，而这名勇士毫无疑问就是在攻破营墙是就射杀了近三十人的嘉兰·高树。
可嘉兰严词拒绝了，他说在艾菲拉克只有情人间定情的时候，才会互赠石质配饰。虽然席君买的面容即使在艾菲拉克也算是相貌堂堂，可嘉兰早已心有所属，所以绝对不能要这块玉佩。
在其余几人嬉笑中，席君买的脸迅速变成了猪肝色。
可此时，沈如君也没有太给席君买面子。她盯了玉佩两秒钟后猛然低头呕吐，将刚刚吃下去的面饼全都吐了出来。
席君买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拿起玉佩闻了闻，哪有那么恶心？
这么一折腾，大门再一次打开了，叶飞与嘉兰揉着有些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嘉兰见席君买手中还举着玉石，而沈如君还在呕吐酸水后，眼睛一斜，就根据艾菲拉克本地经验自说自话起来。
“队长，你可要分得清轻重缓急啊……”嘉兰摇了摇头说道：“而且，天当被地当床，即使对于热爱自然的艾菲拉克伊弗大精灵来说也太狂野了一些。”
“其他的也就罢了，可若是队长你如果怀上幼崽，还怎么战斗？”嘉兰情真意切的说道：“队长，你好好想想吧……”
“等会儿……”叶飞迅速从满是槽点的话语中找到重点：“什么叫老席怀上幼崽？”
“啥？”房门再一次打开，只不过这次是白小雨和鲁冰冰推门而出：“老席竟然能怀孕？”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脸黑线的辛兴文也说了一句。
“队长有孩子了？”王凯紧随其后好奇问道。
“难道你们种族不是强壮的一方孕育下一代吗？”嘉兰比划了一下沈如君的身高，又比划了下席君买的高度。
“不是……”叶飞比划了半天，最终虚托了一下胸部，指出外貌上男性女性最大的区别：“我们人类只有女性才能当母亲。”
“什么？”嘉兰被惊吓的稍微跳了一下，他环视三名女性，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小矬子鲁冰冰身上，一脸怜悯的摇头感叹道：“太残忍了，你们的进化方向太残忍了……”
“你！！！”鲁冰冰原本好好的当一名看热闹的咸鱼，这时莫名挨了一枪，瞬间出离的愤怒了。
“矮怎么了？”鲁冰冰张牙舞爪，白小雨则在她身后拦腰将其抱起。
“算了，鲁哥，算了……”白小雨一边憋笑，一边劝道。
“我最讨厌你们这群以貌取人的混蛋了！”
“鲁哥，不至于，鲁哥……”
“矮也能当一名伟大的母亲！”
“鲁哥，别这样，鲁哥……”
“对不起啊……”一通混乱中，沈如君擦了擦嘴，接过席君买手中的水囊喝了两口说道：“其实是我想起我亲手杀了人，一时没控制住……那人的脑袋都被我锤扁了……”
其他人包括王凯这种战场新丁在内全都是老油条，瞬间明白了沈如君的意思。
有句话叫作物伤其类，人对于自己的同族都会有一丝恻隐之心。
别说残酷程度高到发指的冷兵器时代了，热兵器时代军队中的心理辅导专家都有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让新兵瞄准敌人再放枪。
沈如君这种反应太常见了，应该说她只是在战后起反应，而不是在战中掉链子已经非常出类拔萃了。
白小雨将鲁冰冰放回到地上，轻轻拍了拍沈如君的脑袋，叹了口气说道：“努力习惯吧，这操蛋的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天天你杀我我杀你的。你要忍受它，习惯它，但千万不要享受它。”
“队长，你呢？无论在你们那个时代还是在任务世界，你都在亲手作这些事。你没有感到难受吗？”沈如君没有回应白小雨，而是侧头看向席君买，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是怎么调节的？”
“某开始时也与你一样。”席君买揪了一块面饼塞到嘴里说道：“也是在想，都是人，某凭什么就随意夺取他人性命，难道就因为比他人更加悍勇吗？”
“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算得上人的。”席君买沉声回忆道：“就比如，吐蕃人为了祭祀，将掳掠而去汉民活生生的开膛破肚、剥下人皮、切断颅骨，嘿……这群狗奴他娘的能下得去手。”
“再如吐谷浑人，某曾经见过他们屠戮村子后将孩童扔进狗群里，任猎犬撕咬，最后根据猎犬嘴中肉块的大小来分配战利品。”
“再如一些汉人匪徒，他们在打仗前往往会破开掳掠而来孕妇的肚子，用胎儿的形状来进行占卜，以示凶吉。”
“你们说说，这种人还算得上是人吗？”这些年来虽然目睹恶事众多，可席君买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说起这些恶事自然就会义愤填膺，手中不自觉用力，面饼被捏的粉碎：“这些人，某家一直把他们当成猪狗来看待。”
“杀一只猪狗而已……”席君买面色一狞沉声说道：“能有何事？”
叶飞与辛兴文面面相觑，他俩都快成精了，如何发现不了席君买话中的色厉内荏？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席君买杀掉这些作乱之辈都无法被任何人苛责，可作为亲手将同类智慧生物一个个手刃的基层军官，席君买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还没等叶飞说些场面话，席君买就继续对其余人说道：“你们没有经历过这个时代的战争，你们不懂军队有序的展开屠杀究竟是个什么场面。与之相比，镇口那些堆着的尸体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不过你们早晚会看到的，这些军贼到底做了什么，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某心中所想了。”席君买缓缓说道：“到时你们也同样会恨那群军贼，同样会明白，究竟什么叫……”
“惨绝人寰！”席君买说完后，将手中捏碎的面饼全都塞到嘴里，默默咀嚼。
沉默了一会儿后，沈如君握住了白小雨的手：“等攒够积分，回到咱们原来的世界，一切都会变好吗？”
“会的……一定会比现在好的。”白小雨坚定的说道。
“真羡慕你们的星球。”
“真羡慕你们的时代。”
席君买与嘉兰异口同声的说道。
众人先是看了看席君买，随后将目光投向嘉兰。
席君买羡慕众人是理所应当的，嘉兰的种族都开始建造星舰了，还用得着羡慕一群陆地种族吗？
辛兴文刚刚张嘴想要询问，却看见虞允文的一名亲信小跑着过来，行了一礼之后说道：“阿郎吩咐，请诸位往大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