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可在荷山立下营寨？”席君买刚一进大厅门就问道。
“已然立下，已经有小股接战。”虞允文在纸上奋笔疾书，头也不抬的对席君买说道。
大厅之中只有虞彬甫一人，他仿佛有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卷宗，在案几上摞了高高一层，余光见八人都已经落座才将毛笔放在山字架上，指了指堆放在大厅中央的铠甲数道：“都已经修补好了，修补不了的也已经换成最好的。”
在战斗中防御力加成是加在人身上，而不是加在盔甲上。虽然挨得几锤不至于受伤，可甲叶子四散纷飞还是少不了的。
席君买等人回屋休息前就嘱咐前来迎接的虞允文亲信去修补铠甲，而虞允文的亲自督办也足以显示他对于此事的重视。
可席君买并不领情，他皱眉说道：“那此时虞舍人就应该在荷山，与大军在一起，而不是枯坐于此。”
虞允文笑着拍了拍身侧一大摞文书说道：“宋制与唐制自然有所不同，若是想要获得更多兵马，更多财帛粮草，这些东西还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席都尉且安心，老夫也不是畏战，此间事了，自会去营中督战。”虞允文脸色转为严肃：“不过席都尉也给老夫一句准话，该如何破敌？”
“此事简单……”席君买抽出长刀，用刀尖在青砖地面上画出一副地图。这是他在采石矶山顶的最高处俯瞰这片战场所得出的，虽然画的比较稀烂，可大意却是都标识出来了。
“渡口大营背水而立，而沿水一侧却也扎上木栏，足见大营主将之谨慎。”席君买用刀尖指了指渡口大营说道：“宋军甲胄齐全者不过千人，而且良莠不齐。金军大营中的战兵最起码还有五百，却全是马军，另外四百民夫也可以武装起来。”
“堂堂之阵对敌，我军必要围攻营寨。”席君买想到山顶小寨那个谋克都知道拆营垒放骑兵，心中对金军将领的评价不由得更上一个台阶，皱眉说道：“若某家是大营主将，只需静待宋军填上壕沟，拽到木栏，随后率骑兵沿着木栏缺口杀出去。只要击溃当头一千人，则大事定矣。”
“此战想胜，只能以乱打乱！”席君买定下基调：“而乱战，则必是夜战！”
“夜战能胜？”虞允文皱眉说道。
夜战在古代能不打就不打，士兵们营养差，普遍都是夜盲症是一方面。更加重要的是能见度下降所导致的组织崩溃，长官看不到士卒，士卒看不到旗帜，连是否划水都没办法发现。
拉来的壮丁更是有可能一哄而散。
要是一定要打，那进攻方也是带着数百士气爆棚的精锐出其不意来一下狠的，没听说拖家带口夜间围攻的。
“当然得耍花招……”席君买嘴角一咧：“在渡口上游准备舟船，五十个休息好的陷阵死士，还要懂得夜间水文的船家。前方将士，轮番骚扰金军，休息体力，今夜后半，一齐发力，掀了彼辈的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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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要掀了对面那宋狗大营！”与此同时，阿里刮的军帐之中，一名唤作厄鲁补的女真谋克正在发狠。
“怎么掀？”韩逢呲笑道。
“唤来江心洲的阿里，还有桥西头的何永昌，留一个谋克守大营，剩下四百签军外加六百正军并排压过去，俺就不信攻不下宋狗的大营！”厄鲁补似乎没听出韩逢的话外之音，做出了个还能看得过去的计划。
阿里刮也盘膝坐在大帐的主位，却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那些宋军精骑呢？”韩逢再次发问。
“不出来就还则罢了，若是敢露头，第一个宰了他们！”说话的却是另一名渤海籍谋克，名字唤作胡远，他与高平昌高寅两人相善，却没想到不到一天，两人全都战死了。
“胡大嘴，你也别吃草灯灰，放轻巧屁。”韩逢叫着胡远在军中的匪号：“高家兄弟的本事怎样，他俩手底下那两个谋克能不能打，你比俺们更清楚。他们不到两刻便被这一百宋狗杀了个精光，你拿什么挡？”
“俺就问你一句，若是我等正在攻营，那一百骑突然从身后窜出来咋办？”韩逢摊手说道。
“那你说咋办，三个谋克没了，咱在这儿干等着？”厄鲁补猛锤了一下地面低吼道。
“对，就是等着！”韩逢点头说道。
“俺早知道你个汉儿懦弱，却没想到竟是这般不堪！”另一名女真谋克术虎赤面露不屑的说道。
“汉儿如何，俺的功劳比你少吗？”韩逢勃然大怒，手放在了腰间短刀柄上。
“你拿个玩具吓唬谁……”术虎赤刚说一句，就被阿里刮打断了。
“够了！”阿里刮大吼道，他的目光森然从五个谋克脸前扫过。最终停留在了始终未发一言的斜卯出的脸上：“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俺无话可说。”斜卯出扣了扣脚丫子，摇头说道：“若是攻，俺自是带队为前锋，若是守，俺现在就去结硬营、挖堑壕。猛安你可以自决。”
“很好。”阿里刮点了点头说道，随后又看向其余四名谋克：“俺在一天内连丢三个谋克，照理说，若是总管在此，莫说按军律把俺拖下去打军棍，就算撸了俺这个猛安头衔俺也无话可说。”
“可总管毕竟不在此地，俺依旧是千人之长。俺就问你们一句，俺的军令，你们听还是不听！？”
“太尉言重了！”五名谋克慌忙低头，以示臣服。
“那就好，俺也不跟你们藏着掖着。”阿里刮摸了摸脸上乱糟糟的胡子说道：“咱们人太少，要护得地方太多，俺在一开始就不应该有立小营的想法，更不应该让夹谷长庚冒然出击，哼……终究还是小看了那些南狗。”
“不过无所谓了，接下来要小心守营。”阿里刮的黑脸抽了抽，可见打成这种窝囊仗他也很难受，可职责所在，他还是强忍着冲去将宋人砍杀一光的冲动说道：“总管正在星夜赶来，刚刚已经给了俺准确消息，最迟明早日升时，李克难就会带着两个猛安前来助战。”
“咱们只要撑过六个时辰，总管大军一至，莫说当面敌人，后面那座当涂城的宋狗，咱们也要一并屠光，方解我心头之恨！”阿里刮表情近乎狰狞，可见他的心情绝对不像他的话语一般平静。
“那些宋狗肯定也知机。”韩逢摇头说道：“今晚可是不好捱……”
“也不知对面来的是哪位好汉……”阿里刮也是感叹。
一天前那些宋狗还惶惶如丧家犬，被阿里刮带领的一千余人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不是当涂官员事先修了浮桥，这五千残兵败将早就被阿里刮屠灭在大江之畔了。
可在今天，人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来了个说话管事又有担当的首领，立即就脱胎换骨，竟然连续殄灭了三个谋克，并且随后当面锣对面鼓的来围攻金军大营。
这一切让阿里刮对这次灭宋之战有了一些不好预感。
这些南狗……好像也不全都是废物。
阿里刮晃了晃硕大的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想了想说道：“传俺的将令，让阿里、何永昌固守本营，睁大眼睛小心些。”
“厄鲁补、术虎赤、胡远！”
“末将在！”
“你们的人全都安生的用饭睡觉，穿着甲睡在马旁边，没俺的将令不用你们杀敌。可俺的将令一下，你们三个谋克就得在一炷香之内杀出去，明白吗？”
“遵令！”
“韩逢，斜卯出！”
“在！”
“给签军分发武器，让他们与宋狗互耗性命，你们轮流压阵，可必要时，你们也得上，明白吗？”
“遵令！”
“好，那就不要畏战，各守本位！”阿里刮一锤地，环视五名谋克：“明日之后，咱们就能有天大的富贵！”
在轰然应诺声中，士气终于有所提振，阿里刮点了点头，走出了中军大帐。
此时营寨外的喧哗声又一次响起，让阿里刮烦躁不堪。
这些宋军轻骑简直如同一群赶不散，拍不死的苍蝇。
他们也不进弓箭射程，在七八十步外吵闹叫嚷，或敲锣打鼓，更有甚者，唱些淫词烂曲来嘲笑金军。
可一旦有忍不住的金军杀出大营，这些宋骑扭头就跑。
有几骑金军自恃勇武，追远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宋军再来的时候手中还举着那几名金军的首级，放在地上，一边调笑一边往上撒尿。
忍无可忍的金军集中了两个谋克一起冲出，却被引到已经初具规模的荷山大营前，挨了克敌弩、神臂弓的一通乱箭。平白又葬送了十几勇士的性命。
即使这二百金军胆子再大，面对宋军依山而建将近五千人的营盘也是心底发虚，只能悻悻而归。
一来二去三四回之后，金军实在受不了了，十夫长蒲里衍们询问谋克，而几个谋克则联合与阿里刮军议，商量到底怎么办。这才有了阿里刮愤怒质问的那一幕。
但下一秒，阿里刮就明白，这次宋军又有了新的花活。
十数支弩矢飞来，大多数噼噼啪啪钉在了营垒木桩上，只有两个倒霉蛋被射中了甲胄缝隙，从营垒上惨叫着落下，周围自然有军医上前帮忙医治。
阿里刮见状心头大恨。
金军并不是没有神臂弓之类的精妙武器，宋金交战三十余载，什么秘密都瞒不住。
可关键在于阿里刮手中没有。
作为冲的最远的前锋部队，阿里刮本部马管够，人管够，可器械物资就不是很多了。
别说弩了，粮草也只是带够三天的。
可如今粮草可以抢他娘的，弩咋办？
缴获的几部八牛弩床子弩也都放在了江心洲作封锁江面之用，根本不能妄动的。
而女真硬弓是近身缠斗的，根本不是应付这种场面的。
毕竟无论是阿里刮还是各个谋克，又或者是小兵辣子们，都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有一天会被宋军堵在营寨里打。
阿里刮见女真甲士被替换下来，而签军们则惶惶然的提着用作盾牌的木板，手中拎着各式软弓走上了墙头，默默点了点头，心中舒服多了。
这些签军都是中原等地征发的汉儿民夫，身上也只有布衣，有个头盔就算是装备优良，就不要奢望铁甲什么的了。
在现在金国来说，这些签军死了就死了，中原那么多汉儿不用白不用。当然，若是杀敌有功，也绝对不会有人吞没。金国改制之后，军法森严，一旦有人冒功被发现，就是轻则杀头重则灭族的下场。
可再大的军功也得有命拿才是，宋军的神臂弓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使有木盾在手，八十步开外射来的弩矢还是能伤到盾后之人。
而签军射出的箭矢却只能软软的飞上五六十步，惹得宋骑纷纷哂笑。这些宋骑敢十几骑就来大营前挑衅，自然都是自认好汉之人，自负勇力，连金国正军都看不上，更别说这些签军了。
“乌达！”阿里刮扶着营寨木栏，看着外边耀武扬威的宋军露出残忍一笑，回身喊向他的亲信。
“在！”一名带队牵马的十夫长立在营寨门口，这十人已经将铠甲全都卸下，身上只着短打劲装，提着各自的兵刃静静站立。
“等会儿留两个活口，俺要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阿里刮嘱咐道。
乌达粗壮的手指挠了挠光溜溜的头皮说道：“太尉，俺下手是不分轻重的……你也莫要为难俺。”
见阿里刮的表情变得阴沉，乌达赶紧服软：“俺尽量……尽量。”
阿里刮鼻子轻哼一声，抬起来手，等着寨外宋军又是一轮齐射后上弦的工夫，大手猛然一挥。
营寨大门随之大开，乌达瞬间将马匹提到急速，杀向七十步外有些慌乱的宋骑。
战斗过程没什么可说的，虽然宋军都是甲骑，可马上工夫要比金军差很多。虽然故技重施的想要跑路，可在金军轻骑全力一突下哪还能全身而退？
除了七八骑宋军借着盔甲坚固，硬着头皮吃了几箭几枪后迅速跑远，而有四名宋军逃跑不及，被戳下来马来捆了个严严实实。
四名宋军其实也知道的不多，可被绑回金军大营一番拷打之后，阿里刮还是知道了对手是谁。
不只是那个唤作虞允文的中书舍人，在大宋官家身边效力的奇人异士也来到了江畔，虽然只是区区八人，可今日之内金军的所有败仗都是他们率军打下来的。
今晚宋军虽然会有大动作，可那也是统制官一级才知道的密令，问这些甲骑也问不出来。随后阿里刮下令，将四名宋军枭首示众悬在营门，而他站在望楼上，定定的看向一里外荷山上的宋军大营。
那些宋国御前班直即使再英勇，也只是区区八人，又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妖怪。只要剿灭其余敢战的宋军，这八人翻不出浪花来。
阿里刮低头看向手掌，如同在看压住孙猴子的五指山，心中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