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你那是有马铠?”
安存秀刚走下城墙,冷不丁听到安存智问道。
“是。有五十具。”他回答道。
这些马铠,本是他孝敬安青宁的,他在耶律牙里果的铁鹞子身上扒下了足足有一千套的全套装备,自然大方得可以献上五十具。
但是安青宁并没收下,他只有带着装在车队箱子里赶往晋阳。
“给我二十具。”安存智说道。
“虽说城关门口便是下坡路,但是不长,只有区区数十丈,后面便是山坡树林,你这重骑用处不大,而且极易折损的。”
“那你以为死士营是用来干什么的。”安存智冷冷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森冷白牙,他那俊秀得几乎可称秀美的光滑脸庞上杀气盎然。
城上红旗使劲摇动,呼啦作响。
秋风飒飒,自北而至,让人精神倍振。
城头又是一面黑旗新竖,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远处山头上契丹国舅萧翰看得疑窦丛生。
此人看面相年纪轻轻,却又头发斑白,狭长眉毛斜冲向上,三角眼中尽是凶残之意,满面杀气腾腾。
萧翰乃是已故北府宰相萧敌鲁之子,萧敌鲁是现任大元帅萧思鲁的哥哥,也就是萧勒兰的大伯,都是述律太后的兄长,现任西南面五押招讨使。
五押者就是管理西南边五个小部落——乙室、涅剌、迭剌迭达、品达鲁虢、乌古涅剌,此五族应征的部队全部归他指挥。
听起来似乎他的权力与齐王耶律牙里果相当,但其实还是不同的。
牙里果的部落有私人性质在内,可以说只要他不犯谋逆大罪,他的部落军队是跟着他走的,即使他现在远窜西域,那些部落都得跟上。
而萧翰这个官职是临时性质,随时可以换人,五押也可能因一道军令改为三押、二押的。
按说萧翰是萧勒兰的同辈,应该叫堂兄。
但是萧翰的母亲却是耶律阿保机的妹妹,萧勒兰的母亲是耶律阿保机的女儿。
所以萧翰被现在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称为国舅。
这彼此亲戚关系确实很乱。
但是对于契丹贵族来说,这是没得法的事,二族互娶,这已是他们保证血统纯正的一个相对比较完美的办法了,总比其它如古埃及、哈布斯堡家族近亲乃至兄妹通婚要好的多。
萧翰接到的军令中可没有这舞旗为号这一茬的事,他接到的军令是黄崖关守军空虚要一战拿下,顺势席卷蓟、顺、檀三州。
很显然这是上层有了绝对把握的情报才会让他领着这三万士卒前来。
管他呢,杀进去便是。
“耶律郎五!”
“俺在。”萧翰身后闪出一人应道,却是个个子不高之人,满脸横肉,神情自傲。
他是此行西南面五押招讨副使。
“你领一万精兵给我夺了此关。”
“遵令。”耶律郎五转身而去,招呼起手下亲信。
“破关之后一个不留。”萧翰望着那关墙上的硕大的“劉”字大旗,眼中露出彻骨的恨意。
耶律郎五闻言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回头再行礼,萧翰此令正合他意,但是这也不是他得向这个突然出现,又抢了他正职的关系户服气的理由。
呸,被人抓了关了几年,现在倒是耀武扬威起来了,耶律郎五跨上马匹狠狠地吐了一口老痰在草丛里。
少时,一声呐喊之后。
一干契丹士卒扛着草草用树木打造的简易粗糙云梯往城墙奔去。
他们身后跟着无数手持弯弓利箭的劲卒。
“殿下,你要不先下城墙吧?此地凶险。”安存义向安存仁建议道。
“存义,你负责指挥好士卒防御便是,别的不用管我,我全身披甲,又有亲卫们盾阵防护,无碍事的。”安存仁摇了摇头,断然拒绝。
契丹士卒如潮水一般涌过最后一道山头。
那处山头与黄崖关之间的地形形成一个不对等的“V”自,或者是称为一个“√”更来得贴切。
安存义抓起手上一张强弓,张弓搭箭瞄准契丹人队伍中一个头披围巾,身着淡蓝色圆领窄袖袍子,外面套了件锁子甲的壮汉。
契丹正规军披甲率很高,但是这些小部族士卒的盔甲却是只能靠自己购买或者掠夺来制备甲胄。
那个契丹壮汉能身披头巾,说明其家境还不错。
契丹族所有男人都是需要髡发的。
契丹本部的身边部从、有品阶的才许使用布巾裹头,其余人员必须露头,国中下等人和契丹国内富豪民要裹头巾,纳牛驮十头,马百匹,并给契丹名目,谓之舍利,这就跟后世捐官混个身份差不多。
“咻——”利箭快如闪电,刺破空气。
“啊!”那契丹壮汉一声惨叫,仰面倒下,右边眼窝处插着一只漆黑的长箭。
“举盾。”嘈杂的人群中立刻穿了几声慌乱的呐喊。
除了跑在在前面的那群扛着长梯的倒霉蛋,其余人都摘下了腰间的小圆盾护住了头顶。
可料想中的箭雨并没有紧随而至。
契丹士卒可没心思追究是怎么回事,他们趁此良机加速往前冲去。
“还是太远了。”安存义放下硬弓说道,他这张弓的拉力要比普通士卒的弓大上不少,“等他们从坡底开始往上爬再射箭。”
刚才射出那一箭,他瞅得分明,虽然是射中了敌人,可是箭矢并未贯穿而出,说明,还是相距太远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契丹人已经越过沟底,往上冲来。
不等城上射箭,契丹人却是弯弓先射,只是他们相距过远,加之又是仰攻,偶尔几支箭射上城头时已是偏软无力。
城头又是一箭射出,却是将沟底一名契丹人身体贯穿。
这已是契丹进攻阵型中的第五排士卒。
“射!”城头响起了安存义的厉喝声。
黄崖关关城东西两侧崖壁如削,山势陡峭雄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限于地形影响,黄崖关关墙本就不算太长。
所以一万契丹士卒要从此处进攻,根本施展不开,只得排成密集的阵型进攻。
五百从马直分成三排,轮番不断地射箭。
他们都不用瞄准的,只是不停地“噔”“噔”“噔”将弓拉满,又在“咻-咻-咻”声中将连绵不断地箭雨无情地抛洒在下方的契丹人头顶上。
尽管举着圆盾,可那么小的一块庇护又岂能完全遮盖住契丹人奔跑中的身体,人群如急速挥舞的镰刀下的稻草一般纷纷倒下,尸首源源不断地滚落下去,砸得后方的人慌忙躲避,却又在顷刻间成为其中一员。
萧翰见此一幕,那由于数年监牢困苦非人生活,本就所剩不多的牙齿更是紧咬一起,渗出血水来。
这就是元帅府钧令上所写的“防御空虚”?
萧翰真想把袖筒那道丝帛文书狠狠地甩在自己叔叔萧思鲁的脸上。
不过侥幸逃过箭矢的也有一部分,他们奋不顾身地抓起最早一批人掉落于地的简易木梯向前跑去。
城上黑旗摇动。
特意离了关门有数十丈之远的鸦儿军死士包括身下马匹早就收拾妥当,全身披甲,已是具装骑兵。
哒哒的马蹄声渐起。
随后越来越快,马蹄声也越来越急,最后尽是如雷的隆隆马蹄声,势如挣脱桎梏的洪水,山呼海啸,势不可挡!
关门在具装骑兵开始冲刺伊始便已完全打开。
关墙下的契丹士卒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里发出狂热的嚎叫声,甩开步子以不知道比刚才快了多少倍的速度冲向关门。
远处正在低声咒骂的萧翰瞧得这一幕,不由得喜出望外,这钧令分明就写错了不是防御空虚,而是有内应接应。
耶律郎五也是惊喜若狂,本以为自己就要扔下上千具尸体狼狈退回,不料现在竟然峰回路转了。
城门都打开了,之前坎坷难行的沟壑也被尸体填平整易于行走,不用再担心那些软沙陷坑了。
那还等什么,还有什么能挡住自己的铁骑。
这先登破城之功自己要定了。
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耶律郎五拔出腰间弯刀,往前用力一挥。
嘴中咬牙切齿地蹦出一个字——“杀”
他身后涌出无数契丹骑士手中挥舞中弯刀,“嗬嗬”地怪叫着往前冲去。
地面震动得更加厉害了。
那些冲近关门的契丹“幸运儿”只觉得都差点站不住脚了。
下一刻他们便惊骇欲绝地停在了原地,头脑已是一片空白、
“嘭”-“嘭”-“咚”-“咚”
从关门处迅疾冲出的钢铁怪兽将他们一个个撞得凌空飞起,如石弹一般被砸向远方。
紧随具装骑兵之后的是一千重装鸦儿军。
巅峰时期的他们曾以三百之数杀的数万黄巢士卒溃不成军,最后逼得这个“天街踏尽公卿骨”的私盐贩子在虎狼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前方鸦儿军具装骑兵用长矛开路,将本来就因为箭雨而变得稀疏的人群轻易撕开了二道口子。
后方的重装骑兵并未携带重兵器,而是带着相对轻便的尖利刀剑、长矛。
在城墙上,安存智便看得分明,这波契丹人都是轻甲居多。
战阵娴熟的鸦儿军只是利用疾驰马速从奔跑的人身边冲过,轻轻晃动刀刃,便轻易割开了对方那薄弱的颈脖,胸膛。
鸦儿军分成了二队,时分时合,如饿狼一般驱赶着契丹人向后逃去。
他们身后,契丹人伏尸累累。
安存秀率领的四百黑骑却是如同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一般,前方鸦儿军由于杀人迟缓了步伐,他们却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鸦儿军后面,离了一箭之地。
远处战鼓声响起,浓烟滚滚。
不徐不疾地北风裹挟着熊熊大火向这边扑来。
契丹人再也没有半点战意,疯狂地往后蹿去。
“妈的,这个刘疯子。”安存秀干脆率军停止了前进,啐骂一声,心中对其狠厉也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其实刚才在鸦儿军的冲击下,对方前军军势已乱,待到后方鼓声响起之时,陷入包围的契丹人更是败相毕现,纷纷后撤,其实已经没有必要放火了。
但是刘守光为了完全留住全部敌军,毫不犹豫地点着了山火。
这一点火,不说有可能风势转向烧着他自己。
便是这一烧,得有多少山头的茂林要化作灰烬,还有三月便是严寒到来,这蓟州城的百姓又得去何处砍柴取暖过冬。
契丹人再也顾不上山路崎岖难行,纷纷翻身上马,打马北逃,看看能否赶在被山火封死去路前寻得一线生机。
可是很快徒劳无功的他们被大火加纷如雨下的箭矢给赶了回来。
安存秀打马往前赶去。
“存智,我们一起回去坚守黄崖关,免得契丹人困兽犹斗。”
安存智闻言却是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双腿立于马登指数,伸直了身体一阵张望,摇了摇头说道,“契丹人胆气已失,只要在此阻挡一波,消磨他们最后一丝心气劲,他们便只有东逃泃河谷地的份。”
魏惠王十六年(公元前354年)“齐师反燕,战于泃水,齐师遁”(《竹书纪年》)。
泃河谷地乃是泃河经常因为洪水泄涝不及时而形成的沼泽滩涂地,大火到了那里便不能蔓延了。
契丹人马到了此处寸步难行,唯有束手待擒的份。
“好。”安存秀点了点头,“我在后面给你压阵。”
有鸦儿军在前,他没必要拿着自家兄弟的命去秀一波,中规中矩就好。
被大火逼退的契丹人在这边一阵箭雨与骑兵的冲杀之后,果然如安存智的料想一般,纷纷往东边逃去。
鸦儿军打马往那边追了过去。
鸦儿军追在最前,他们贪图那些契丹贵人身上的耳环、玉带饰与玉佩饰,对着那些衣着考究的契丹贵族穷追不舍。
黑骑军却一分为二,一部分人下了马,脱了铠甲,轻衣短刀步行追了过去。
“走!回去。”安存秀大手一挥。
余下的人赶着马匹跟着安存秀一直退到关墙处,居高望远。
是的,此战他就是来打酱油的,根本没出什么力。
那又怎样?
他也不贪图战功,只是尽量多抢夺些马匹。
那些契丹部族兵都是来抢掠的,身上能有多少油水?
就是那些马匹抢来还有用,抢夺了马匹,自己可以一人双马,行动更为便捷,便是到了晋阳,马匹也是硬通货。
一个时辰后,鸦儿军押着耶律郎五与萧翰赶了回来,二人身上那精良奢华的铠甲明晃晃地直刺人眼。
刘守光也领着蓟州军跟在后面,俘虏也不少,只是官职明显比不上鸦儿军中的那二个。
安存智与安存秀对望一眼,神情错愕,他没想到鸦儿军竟是直接将擒将大功都揽了过来,这让他原本冷淡的脸色涌起一丝红晕,毕竟此次出力最大的是蓟州军,他的鸦儿军所作所为干得有些不太地道。
“多谢诸位鸦儿军将士的鼎力相助,守光得以尽灭契丹贼子于此。我蓟州才能免于战火,守光在此多谢诸位了。”刘守光却是一脸诚挚地感谢,似乎丝毫不知道昨晚一干人等对他的防备。
“来来来,我已命人做好了酒食,现在应该送往殿下大营之中,为此番大胜贺。”刘守光满面红光,又是冲着安存仁行了一礼,“为世子殿下贺、为大晋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