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天空中,几缕如蒲公英种子似的白云被微风轻柔地推动。
午夜月光如水,将远处的庄严巍峨的佛寺、近处的硕果累累的瓜地、树林边静静流淌的河流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纱。
营地的篝火燃烧的哔啵声,巡夜士卒的刁斗声似乎将那嘈杂的虫豸赶得无影无踪。
唯有单调的、催人人睡的蝈蝈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河边却有二人躺在草地之上,中间放着一个土褐色酒瓮与一灰绿色瓷瓶。
“我们这是将忠臣误作奸臣,还在殿下前面说了他不少坏话,如今被赤裸裸的打脸了?”安存秀满脸羞愧地说道,老脸也是微红,怀中抱着一个酒坛。
前日刘守光大破契丹人,契丹人一万多葬身于黄崖关前,又在泃河谷地损失了六千余人,其余全部被俘获。
铁一般的事实将他二人猜测刘家可能勾结契丹人的行为完美地诠释为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此战过后,其功绩完全与安存秀在三河城一战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场大胜是在一国储君的眼皮子底下开打的。
世子殿下不避弩矢,亲自坐镇黄崖关指挥,手刃数名北虏,麾下的鸦儿军生擒契丹二员大将——战报已飞马送至晋阳,这不比从千里之外的辽东传来的一张报捷露布与几个石灰腌制的死人头要可信得多,也更值得朝廷上下为之庆贺嘉奖?
更难能可贵的刘守光身为刺史仍是一脸谦恭,非但不怪罪鸦儿军抢功,仍是礼数备至地招待着世子殿下一行,又不辞辛苦地亲领五千骑兵送来幽州。
如此英雄忠贞人物,不说比得上诸葛孔明、关云长,至少是可以与前唐尉迟敬德、薛仁贵相提并论吧。
对了,尉迟敬德当年投靠李世民之时,也有不少小人进谗言说他不可信的。
如今,即使再骄悍的鸦儿军老卒见了他也是满心钦佩的。
于是,今夜他领着一干人马宿卫世子殿下安存仁的营帐之外。
营帐之中仍是安存义领着从马直守卫。
安存仁几番下令让安存义休息,腾出位置给刘守光,却遭到安存义的断然拒绝。
一向待人谦恭有礼的安存仁大发雷霆,当着刘守光的面将安存义大肆训斥了一番。
“微臣守卫殿下左右,乃是奉了大王旨意。”安存义尽管已是被安存仁训斥得满面通红,却是毫不退让,“殿下要罢了微臣的职位,还请拿出大王的旨意来。卑职宁愿至晋阳之后在御座面前谢罪,也不能此时失了臣的本分。”
安存仁无可奈何,在刘守光一众人员的劝说下,只得让安存义继续值守营帐之中。
“我也不知道。”安存智一声苦笑,“这世间不乏忠勇之辈,他果真是此类人物,乃殿下之幸。”
“喝不?”安存秀坐起身来灌了一口酒,伸长了手臂,将酒坛递向对方。
安存智摇了摇头,“你说过吃药不能喝酒的。”
“忘了。”安存秀尴尬地笑了笑,“不取反予,必有所图。你说咱们这位刘使君图啥?”
“新君信宠。”
“好吧,你说得对。但是说起来你别以为我小气,我总还是觉得他不可信,要提防点。”
“嗯。我能理解你,毕竟你差点在他兄长那吃了亏。”
“那你?”
“我自是信你的。便是尉迟敬德忠心李世民也有拳打李孝恭之时,这个刘使君表现得太完美了些,要是他对鸦儿军抢功表现得怒气冲冲,要打御前官司,我反而认为他是个真性情之人,值得信赖。”安存智却是坐起身,提起身边灰绿色的瓷瓶给自己斟了一杯芥菜汁,慢慢饮下。
“不是说一日至多只能喝四杯吗?”安存秀见状懒洋洋地问道。
“过了子时了,此为今日首杯。”安存智将,“而且我也差不多痊愈了。”
“笃”的一声,安存秀将手中的酒坛轻放落在草地上,站起身来,往大营走去“走,回去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安存智见状也是爬起身来,将瓷瓶又塞入怀中。
人语声渐歇。
从河面上吹来阵阵微风。
河流上游的水流咆哮声隐约可闻。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黑影出现在瓜地旁边。
旭日初升。
万道霞光洒落于高峻峰峦之间,一大片佛殿僧舍隐藏在绿树高崖之中,若隐若现。
山下一彪人马正沿着大道而行。
“殿下请看,名为佛严寺,有佛殿僧舍七十余间,乃幽州最大的寺院。”刘守光指着山上那片寺院侃侃而谈,“乃前唐代宗年间隐峰禅师所建。殿下可要进寺礼佛?”
“哦,可是那在朝廷军讨伐淮西吴济元时,显露神通止战的隐峰禅师?”安存仁饶有兴致地问道,他生母曹妃素来信佛,所居宫殿设有佛龛,佛经汗牛充栋,故而他对释家之事知之甚详。
唐元和年间中,隐峰禅师前往五台山,路经淮西,正遇上吴元济的淮西镇士卒与朝廷官兵厮杀,双方未分胜负,兵将设卡隔绝,道路不通。
隐峰禅师不忍见其杀戮不止,血流成河,乃于前夜给二军将士托梦,到了次日将所携锡杖掷于空中,纵身骑上,飞身而过,与昨夜士卒梦到情形一般无二。
众人皆惊讶不已,感于佛法深奥,杀戮之心顿歇,厮杀乃止。
“正是。”
“哦,这座寺庙比之于悯忠寺如何?哪座灵验一些?”安存秀突然想起了在双城县遇到的那个“眼中钉”赵在礼便是在悯忠寺请的佛龛回去供奉。
“呃,这——”刘守光愣在原地,他也就是卖弄下小时听那些依附于他爹刘仁恭的文士们酒后吹牛谈资,哪里能继续深入讲出个子丑寅卯。
“存秀,佛家寺院,不分高低。皆是礼佛行善之所,勿要出语亵渎。”安存仁出言缓解了刘守光的窘迫,“也罢,既然来了,我就前去参拜下。”
“殿下且慢,容我前去知会一二。”却是安存义出声阻止安存仁的行动,他得上前检查里面是否安全。
“驾。”
安存义带着从马直上山而去。
安存秀瞟了一眼刘守光,见他仍是满面笑容,料想其间应该没什么猫腻,便也打马跟了去。
眼见安存义的马队行了一里多远便在岔路口处转了弯上山去了,安存秀连忙驱马跟上。
待到来到岔路口时,安存秀却隐约听到一阵嘈杂声似乎就在前方的不远处响起。
算了,反正寺庙有安存义检查,安存秀索性打马前行。
道路一侧是仍是瓜田,安存秀不由得有些吃惊,这幽州城竟是粮食富余到此般地步,这么多田不种庄稼,用来种瓜果。
瓜田旁边是河,约莫二丈来宽。
浪花翻滚的河水在此处要比昨晚的流速湍急一些,翻滚起来的泡沫转瞬即逝。
河边稀稀拉拉的数棵柳树被凉爽的北风吹拂着,摇曳、起伏。
河边的一棵柳树上,一个上身穿一件破旧灰色半臂(唐朝的短袖)的身材高瘦的青年被绑在上面,半臂的下半截被胡乱地塞在用粗葛麻制成的褐色窄口束裤里,中间用一根麻黑的草绳当做腰带。
他身边不远处,二匹喂养得不算太好的马匹被系在另外一棵歪脖子柳树树上。
青年黑紫色的脸庞上,一双缺乏睡眠而生有暗红血丝的双眼目光闪烁地瞟着身前几个身穿灰布僧袍的僧人。
“说罢,你的马匹踩坏了我寺的瓜,你拿什么来赔?”一个身材特别圆滚的中年和尚鼻孔朝天,不耐烦地问道。
这一片瓜地都是他在管,二匹马至少踩坏了他三分田地的瓜,这些损失都得从他私人钱囊中赔出,自是愤怒不已,
“马匹是李家的,我没钱赔。”青年低下头,难为情地说道。
“放屁,你有钱喝酒,没钱赔瓜?”一中年和尚指着青年那土褐色的酒瓮厉声喝道,“你身上那酒味,我隔了一里地都闻到了。”
“这酒,这酒是我拾来的”青年低垂的脸上赧色更重。
“你在本座面前还敢打诳语。”中年和尚低头瞪了他一眼,满脸怀疑,“你能拾到酒,咋就不拾些钱财赔我的瓜。”
青年抬起头,一脸诚恳地说道,“这真是我昨夜从那边军帐旁边拾来的酒,我一不小心喝多了,忘了早上牵马饮水,它们自己下山饮水才踩了你们的瓜。”
“欸,我管你喝多喝少,关我何时,赶紧赔钱便是。若不赔钱,我便将马匹扣下。”
“这些马匹乃是李家庄的。李大善人在世时每年不曾短了你们的香油,你若扣下,小心大禅师责怪。”
中年和尚听了他的话语心里一个咯噔,李家年年都要给寺院奉上一百斤的香油,若是为些许小事,扣下对方马匹,寺中长老若是得知此事定没自己好果子吃。
这腌臜汉对李家的事知道这么详细,莫非真是李家之人,我待细细打量一番,莫被人哄骗了去,中年和尚心中定下计较。
微风拂过,吹得柳枝飘荡。
几根细小的柳叶扫拂在青年的眉眼之间,酥痒不已,苦于双手被绑缚,无法脑抓,青年只得拼命眨巴眼睛,眼珠乱转。
见到他这番作态,中年和尚更是气到一佛升天二佛涅槃。
“娘的,你还敢跟我翻白眼。”中年和尚将其上下一番打量,突然指着青年骂道,“呸,我知道你是谁了,李家那啖狗肠的倒插门汉,竟在我这装麽做大。”
青年姓刘名知远,家中贫破不堪,为了生存,只得在李家做了个赘婿。
他的岳父在世时,尚能看在女儿李三娘的面上,给他一些体面,在庄中做些管事的活,虽然面子有些难堪却也不算太差,日子但还过得去。
待到其岳父百年归山之后,他的妻兄可是没那么客气了,直接把他做长工看待,令其牧马劈柴呵使如奴仆一般。
赘婿在哪个朝代基本都是不受待见的,李家庄附近之人对此事喜闻乐见,都在嘲笑他,此事便作为笑谈逐渐传开。
中年和尚怒气冲冲折下一根拇指粗细的的柳条,没头没脑地向其抽去,“我叫你充大,踩坏了我的瓜还敢如此作态。”
“住手。”路边一骑士大喝阻,正是刚赶来的安存秀。
“出家人妄动嗔念,动手行凶,还能成佛吗?”安存秀跳下马来,皱眉问道。
中年和尚见到其一身甲胄齐全,又是腰挎利刃,哪里还敢辩白什么,只得双手作揖,连称罪过。
安存秀拔出腰间宝剑,信手一挥,绑着青年的绳子便被砍为数段。
“怎么回事?”安存秀问道。
和尚们不敢应答,倒是刘知远上前致谢后将事情经过全盘告知。
“此事也怪不得寺庙的大和尚,是我纵马毁瓜在前。若是几鞭子能让他们出口怨气,倒也是值得。就此了结也好。”刘知远眯着眼睛说道,生怕自己的那特殊眼睛让对方误以为自己在蔑视于他。
安存秀看着他身上的鞭痕,却是极为佩服对方的磊落,“倒也是个磊落的汉子。大丈夫当志在四海,可愿随我从戎,何必在此等地方受这腌臜气。”
刘知远闻言心中一动,两眼蓦地睁大,眼放精光,随即不久眼中光芒却还是黯淡了下去,“不敢欺瞒将军,知远却是有心从戎,只是家中浑家已接近临盆,实在是无暇分身。”
“嗯。”安存秀听闻此言更加钦佩其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从怀中掏出数锭银子抛了去。
刘知远双手一扬,便将银子接入手中,目中竟是不解之意。。
安存秀这才发现对方双臂要长于常人。
“银子给你安家的,男儿当自立门户,岂有依靠妻族之理。”安存秀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还有,你为什么要冲我翻白眼,可是认为我此举侮辱了你?”
刘知远连称不敢,自己乃是天生眸子中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如此模样只要努力盯着别人,便会让人误以为他是翻白眼乜视于人。
为此,还有人送他“白眼狼”的绰号,他那妻兄若不是念在他体力过人,那几百斤的柴禾在他肩上如同小儿玩耍一般,早就赶他出门了。
只有他那已过世的岳父觉得他非常人,认为他是“人中吕布”,这才不顾家境差异悬殊,将女儿嫁与于他。
安存秀听后哑然失笑,“你日后若有些投军,可来找我,我乃平卢镇沈州青龙寨寨主安存秀。我暂去晋阳些时日便归沈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