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刘使君的长公子?”安存秀一脸疑惑地问道,脸上讥诮之色一闪而过。
“是!是!我真的是我阿爷的长子啊,”刘延祚忙不迭地肯定道,满是血污的脸上尽是哀求之色。
“可我觉得应该不是。”安存秀摇了摇头,驻剑于地,一脸向往的神色,“刘使君一向奉公守法,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人皆言幽州节度使后继有人矣。他又怎会有如此淫猥恶子。若是他的儿子罔顾王法,破坏契丹国与我大晋的邦交,抢掠贵女,纵是王法能容他,刘使君又岂会轻饶他?”
“啊——”刘延祚捂着那红肿的腮帮,张大了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与其到时祸绵家族,不如快刀斩乱麻,这个道理,粗莽如我都知道,刘使君岂会不知?可亲斩其子,又是不仁。”安存秀皱眉说道,执剑在手,指向刘延祚,“你若真是,某不能陷刘使君于不仁不义两难中,不如亲斩之,再向使君赔罪。”
本待再劝的安存信闻言也愣在原地,他没想到安存秀居然这么刚。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当初安存秀只是白身都敢因秦新之事忤逆晋王,故而本该留在京畿的他被发配边疆,现在如此作为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
“所以,我再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刘使君长子?”安存秀疾言厉色地问道。
“我,我,我不是我阿爷的儿子。”刘延祚紧张之下,开始胡言乱语。
“对嘛。”安存秀点了点头,收剑入鞘,耸了耸肩,回首对安存信说道,“看吧,你认错了人。”
安存信张口结舌,那深陷眼窝的浅蓝色眼珠停滞不动,宛若木雕一般。
“这样,既然你都能认错人,说明这贼人确实与长公子有几分肖似,那就麻烦你将这冒充长公子的贼人押送去刺史府如何?”安存秀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说道。
闻得这话,安存信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之色,赶紧摇了摇头。
他本能地不想趟这趟浑水,甭管他有没有参与,他既然作为证人或者押解人的身份带人回去,刘守文能给他好脸色?
“怎么,你不愿意帮忙?”安存秀一语双关地说道。
帮忙是帮他安存秀的忙?
抑或是帮刘延祚的忙,赶紧逃离此地?
安存信一低头,便瞧见那仍跪在地上的刘延祚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脸上满是希冀恳求之色,他只想赶紧逃离此地。
现在抽身事外已经晚了。
自己刚才出言提醒,本就是奔着讨好刘延祚而来,也就是为了讨好刘守文而去。
如今若是贸然拒绝,不说刘延祚是否还有性命对他耿耿于怀,事后刘守文得知他也在场却袖手旁观,会作何想法,会心平气和地听他的解释吗?
“呃,那好吧。”安存信硬着头皮答道。
刘延祚听闻只是押送到刺史府,也自是满腹欣喜,到了那便是鱼归大海,困鸟出笼,今日之事自会慢慢寻机再来报复。
望见兀欲已经自己慢慢站起身来,安存秀朝他点了点头,却是猛挥剑鞘快如闪电般抽在刘延祚的另外一边完好的脸上。
“嘭。”刘延祚被抽翻在地,疼得直在地上打滚。
“安存秀!你?”安存信一脸惊愕地喝道,才逼得他答应送人,又来这出,这不是要推他到火坑中吗?
“我知道的,存信兄长。”安存秀这是生平第一次称其为兄长,呵呵一声冷笑,“我们这些大王的义子在外面不能折了他老人家的威风。谁敢对我们不敬,我们自是打服他为止,你刚才说得很对,我们义子间要勠力同心,互为奥援。”
说完,安存秀也懒得去看刘延祚,走到一旁搀着兀欲,领着萧勒兰、甄清婉二人向外走去。
那边逼迫契丹人后退的沈州士卒连忙跑了回来将刘延祚搀扶起来,尽管刀枪在手,人数比安存秀这边要多上不少,却也不敢出声阻拦,地上那十几具逐渐变凉的尸体正圆睁着眼睛瞪着他们。
那十几个契丹护卫们也一窝蜂地跑了回来,跟在后面。
“你们自己先回去吧,今天辛苦你们了。”兀欲骑在马上,尽管嘴角仍不时有血丝渗出,却是一脸和颜悦色对他们吩咐道。
“可是大王的命令是让属下保护世子与郡主——”其中一人犹疑地说道,显然他是众侍卫的小头目。
“有安校尉护卫,不用担心,你们且回吧,赶紧去禀报我阿爷今日之事。我与安校尉还有要事相商。”兀欲语气仍是一样的温和,但是脸色已有几分不耐。
望着那些侍卫们远去的身影,秦新不由得嗤笑一声,“连刀都不敢拔,还谈什么勇士与草原雄鹰,我看跟群母鸡没什么区别,怪不得被人逼得连家都不要了。”
“秦新!闭嘴!积点口德。”安存秀制止道,用目光提醒他注意兀欲与萧勒兰的感受。
“无事,我自是知道他们现在不再是草原上的雄鹰,而是成了一群绵羊,以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兀欲一脸沉重地说道。
“那你还对他们如此客气?”安存秀不解地问道。
“安校尉你说过的啊,要把自己人变得多多的。”兀欲一脸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我以后在晋国又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只能依靠族人了。”
城中刺史府。
“砰。”
“砰。”
“砰。”
来自江南越州的名贵瓷器一件接一件地被人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门外的奴仆们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敢于靠近的,只得躲在连廊尽头,他们也不敢躲得太远,万一主人召唤,他们来晚了也极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啊——”刘守文又抓起挂在墙上的大剑对着屋中陈设狂砍一气,直到把那把被他当做安存秀的长案砍成无数小块,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孙鹤,你——你说我现在派人围了他的府邸将其斩杀如何?”刘守文喘着粗气说道。
“以何罪名?”孙鹤站在入门处,斜依靠在门框上,平静地回问道。
“勾结契丹?”刘守文迟疑地说道,他也知道这个理由实在过于牵强,毕竟对方才对契丹取得大胜,如今那大捷露布估计已呈送至晋王宫中案头之上。
“年初,幽州中军都指挥使高思继以晋王派至幽州的五院军将燕留德勾结梁人为由诛杀。”孙鹤语声幽幽,“现如今他们高家三兄弟挂在城头的头颅估计早已皮肉俱尽了吧。”
这件事人尽皆知。
而且刘守文知道,这件事是他父亲幽州节度使刘仁恭在其中搞鬼。
刘仁恭名义上是幽州节度使,可是掌控之兵不过是幽州城的士卒而已,并且还有燕留德所率的一千余鸦儿军假借护卫为名监视,而其他州如妫州、顺州皆为高思继三兄弟所掌控。
刘仁恭就故意示弱,让鸦儿军暴横肆虐幽州各地,高思继看不顺眼便杀了一些草菅人命、为非作歹的鸦儿军。
鸦儿军士卒恐惧愤恨之下,一状告到了晋阳。
正在南边忙于跟梁国征战的安青海无暇北顾,便授权刘仁恭处置。
这样本来与刘仁恭平起平坐,与其相互制衡的高家三兄弟便可被刘仁恭任意所拿捏了。
刘仁恭却没有大的动作,只是将高家三兄弟中最有贤名与威望的高思继调到了幽州。
高家三兄弟自然知道是刘仁恭在背后搞鬼,也一心想找刘仁恭的把柄扳回一城。
这天他们得到密报,刘仁恭在府中招待梁国前来游说的特使李进。
高思继进得府中,在大厅走廊窗户处亲眼瞧得分明,便强行闯了进去质问。
此时,那身穿梁国官袍的使者自是在刘仁恭的掩护下不见了踪影。
高思继将幽州城差不多翻了遍,到了晚上,经过多方打探,终于得到消息,那使者就在驿馆处休憩。
刘仁恭在他这里玩灯下黑,高思继怒极反笑,随即带领手下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却没有冷静思考,幽州城这么大,身为地主的刘仁恭要藏下一个人,又岂会让他找到。
高思继带人明火执仗闯入驿馆,果见一人身穿梁国官服烂醉于床上。
高思继大喜,也没细看,趋上前手起刀落,将那人身首分离。
早有那驿馆小吏瞧得分明,点着了早已备好的柴堆作为信号。
刘仁恭率领一大波人将高思继等围在驿馆,其中更是少不了鸦儿军士卒。
高思继大怒,说道:“刘仁恭,我为国诛贼,你要谋反吗?”
“哈哈哈,要谋反的是你高家兄弟吧。”火光下,刘仁恭的面目狰狞,“自己看看你手上的首级是谁的。”
高思继闻言心头一惊,这才细看手中首级,顿时大惊失色,这面目他认得,前不久还呵斥过他,说要去晋阳告状的五院军将燕留德。
却是不知为何身穿梁国官服,大醉于此,故而被他误杀。
不过事已至此,再去追查,已于事无补,毕竟人便是他亲手所杀。
刘仁恭借此将高家三兄弟一举全部诛杀,独揽了幽州大权。
“使君的权势虽比不上高家三兄弟,可老节帅现在在幽州可谓一手遮天,已遭晋王猜忌。”孙鹤直言不讳说道。
“安存秀可能比不上燕留德受晋王信任,但是品级却是相差不多,而且他身为晋王义子,甫立大功。你觉得晋王会怜惜你的人头?还是老节帅会因为吝惜你的性命而惹来晋王的倾天怒火?”孙鹤提眉问道。
“那我待如何?难道吾儿所挨这顿打白打了不成?”刘守文恨得牙齿直痒。
“赵实行,延祚为何突然会去招惹那个契丹郡主?之前我就反复叮嘱他不要招惹契丹人的,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刘守文突然对着门口另外一人问道。
“这——”赵行实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那日郎君说他有只爱犬跑到了契丹人的地盘,他去讨要,却被门口的守卫驱赶,心中愤愤不平。”
“你是说耶律倍赠送给他的那只白狗?”
“正是。”
“后面呢。”
“后面我挨不过犬女与郎君的纠缠,就跟他们说,不用过于惧怕契丹人,直接讨要便是,过一阵子,他们得求着我们了。”
“赵行实!”不等刘守文发话,孙鹤怒喝道,“不要以为你女儿嫁给了郎君,便可妄露机密,误了大事,我照样请使君斩了你。”
“我也没说什么啊。我只是不想郎君被契丹人欺负罢了,丧家之犬还有给主人脸色看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是说怎么对付安存秀。”刘守文没有过分计较赵行实的行为,毕竟对方也是变相对自己的忠诚。
“以后不要擅自言语,否则我轻饶不了你。”他还是出于安抚孙鹤,出言警告了赵行实。
赵行实点了点头,本来他还要说下今日安存秀找他之事的,现在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去察看下延祚的伤势,顺便安抚下他,阿爷会给他出气的。”
赵行实闻言点了点头,出门往内宅走去。
“将军是想出口气,还是仍有心思收服他?”孙鹤站得有些累了,将地上的碎渣踢到一旁,找了个面上已经被砍得坑坑洼洼却还勉强能坐的胡凳坐下。
“当然想收服。人才难得。”人才与出一顿气,孰轻孰重,刘守文还是分得清的。
“我们可以学老节帅故智。”
“也找个人让安存秀杀?”刘守文不解地问道。
“不是,也是让他安存秀众目睽睽之下犯下大罪,到时他百口莫辩,自有投将军一途。”
“计将安出?”
大堂中,惴惴不安等待结果的安存信坐立不安,因为焦急而口渴的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饮了五六杯茶水了。
他的几个亲卫都被赶在刺史府外,不准进来。
原本一路沉默不语的刘延祚刚进府门便放声大哭,如同一只受伤哀嚎的幼兽一般,那偶尔回望的眼神中再无之前的害怕神色,只有无尽的暴虐与愤恨。
然后便是刘守文等人从府中匆忙赶来。
原本要告辞的他被强行留在了大堂。
安存信心中好怕下一刻就有无数手持利刃的武士从各处冲出,不由分说将他砍为肉泥。
他倒有心分辩两句,奈何对方到现在没有一人搭理他,便是这茶水都是他忍不住自己倒的。
现在,他腹中亦是满满当当,却又不敢去问更衣室在何处。
后堂处,那怒喝与杯盤碎裂声吓得他坐立不安,腹中溺意更是难耐。
“啊,安校尉久等了。”一个干瘦中年人迎了出来,不是孙鹤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