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合着我是横竖都得死呗?”
叶槐有些无语地望向杨金眼。
“差不多吧。”
杨金眼收起调侃,神情肃穆,显然不是开玩笑。
“我靠?”
叶槐顿时僵住,难以置信,他以为还会有反转。
“大周需要你的牺牲。”杨金眼注视着叶槐,认真道。
“嗯?为什么一定要我一个穷屌丝牺牲?”
叶槐简直莫名其妙,艰难转头,看向楼外幽影,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我们需要你帮忙,抓住你今日巳时见过的那只狐狸!”
杨金眼心情沉重,用手扳回叶槐的头,没再打哑迷。
抬头扫视偌大望气司,空空荡荡。
沦落至如今求助凡人,他也有些羞愧,但已是无奈而为。
大梁,这座世间最为繁华的都城,广袤无边。
他们金眼的“广目”技能不说窥破妖王概率低,每次最多也不过探查大梁十之有一,且正常数日才能使用一次。
今日老张拼尽精气,强行多次催动广目,气竭而亡,也不过抓住小…大鱼一二,小鱼若干。
如果让他们几个留守的金眼慢慢地毯式搜索,等抓到人,油菜花都谢了。
最重要的是,影统大人怕不是又得他扇大比兜…
叶槐:“…?”
“怎么,不愿?”
“不…”
叶槐就知道肯定和那屑狐狸有关。
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他牺牲,但杨金眼很快为他解了疑惑。
“我知道,让你一个凡人去连续窥探两次妖王必然神魂俱灭,可,目前大梁已没有能快速找到那狐狸的人了。”杨金眼叹道。
叶槐:“…?”
嘶,这屑狐狸有这么厉害?
真是看一眼就暴毙?
还以为刘龙和阿虎是在扯淡,可他何止看了两眼。
见叶槐呆住,没任何反应,杨金眼只以为眼前小少年是被吓住了,上前温和地拍了拍他肩膀,开始丢出胡萝卜。
“只要你为大周效死,我保证,你妹妹此后不仅能进国子监读书,且将来考进士如不中,我们望气司会向陛下求赐同进士出身!”
又怕叶槐不理解,杨金眼接着解释道:“你可知同进士什么地位?她将从此官运享通,平步青云!毕竟,同进士亦为进士,有望宰执天下!”
望气司的富贵荣华可打动不了将死之人,那便只能福泽亲眷。
干政还是望气司历史上头一遭,杨金眼觉得在影统面子下,他已经给足了诚意—超额的死士待遇。
进士,五十年仅五十人,但官家偶尔亦会洒下天恩,赐予同进士给功高卓著之人,正如当今掌管尚书省的秦桧之秦相公。
这次如果不是事涉国家尊严,需尽快抓住罪首,以效敬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开出如此之高的抚恤。
“如何?”杨金眼静静等待答复。
楼上老人也默默看着少年。
夜已深。
楼中灯火似是更璀璨了,也愈加寂静。
叶槐抬头扫视四周,感受杨金眼搭在他身上的手。
他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
是杨金眼的手?还是他的目光?
金眼不愧是金眼,眼神重若千钧,压得他这样的屌丝无处可逃。
沉默良久,叶槐终于犹豫着开口,却问出让杨金眼有些怜悯的话。
“我一定要死了才能领赏吗?要是…能活呢?”叶槐看着身前杨金眼,小心问道。
杨金眼有些哑然,但一个少年最后的挣扎,他还是愿意付出耐心解释。
“古往今来,像你这样天赋的其实不少,但他们的下场基本都是横死,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叶槐懵逼地摇了摇头。
真要这么危险的话,他怎么好端端地活了十几年?
不应该早就…等等,这老梆子好像也没说错,他现在不就因为这双破眼陷入危险了吗?
杨金眼见得少年单纯模样,轻抚并不存在的胡子,思索片刻,既决定要说,多说些也无妨。
“俗语云: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小子,你可听过?这不是看不起相公们,而是读书一途,能逆天改命已是世间难得。”
杨金眼手中无形真气流转,拉着叶槐瞬移至望气楼大门口,指着楼外风雨。
“世间万物,都逃不开一个“气”字,无论四时变换,斗转星移,亦或诸子百家,万般道法,甚则人生病死,富贵荣华,皆由“气”宰。”
杨金眼又凌空一抓,手中顿时多了一团腾空的水珠,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水珠迅速化为蒸汽消散于天地间。
“你看,这风,这雨,此便为世间根本六气‘风寒湿暑燥火’所化,连凡人亦可见得,但,某些更深的东西就非同一般了。”
在叶槐还在懵逼时,杨金眼突然用手抚过他双眼,将真气注入。
刹那间,门外黑夜在叶槐眼中清晰无比。
不,不能说是清晰,而是变成了缤纷七彩。
“特效?”叶槐目瞪口呆,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天地间各种复杂的气息勾连涌动,辗转挪腾。
王侯的贵气、士人的文气、兵卒的煞气…
他看见幽巷中两只野狗的精气大融合,也见到某个虔诚教徒跪向佛像的信仰。
世间诸相,纷纷扰扰。
不过,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千万条自天河垂落、散入千家万户且交织不断的彩线。
叶槐刚想抬头往上看,被身旁人一把摁住,再次伸手抚过他的双眼,收回真气。
没等他发问,杨金眼继续开口:“像我辈修士之真气,凡人便已难以窥见,但却也还好说,某些天赋异禀之人许能见得一二。”
“然,如人身之命格、天地间某些莫测神机,这类涉及天机的“气”则完全只有我们望气士见得,或者说,窥探之后还能活下来。”
说到这,杨金眼声音变得有些沉闷:“这是因为,‘凡人窥天,必遭天谴!’”
“天谴?”叶槐终于从方才震撼之景回过神来。
杨金眼目视远方夜幕,眼底流露出丝丝惧意,摇了摇头道:“具体的你不用了解,只要知道最轻也是噬魂夺魄,沦为痴儿。像是二品妖王的潜行便已可调动天机,你一介未入修行的凡夫窥视过一次,虽侥幸不死,灵魂却也必已受重创,如你昨日是也不是头痛欲裂,仓皇奔离?”
叶槐:“…?”
叶槐心中又是一万个问号闪过,他就是跑去帮妹妹抓了个鱼,成头痛欲裂,仓皇奔离了?
但他觉得此刻不宜反驳,还是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唉,不要说你,哪怕我们望气士,虽有法决护身,然一朝不慎,亦万劫不复。而你们凡人更是天赋越强,越是随时可能因见到某些不该看的事物而暴毙,朝不保夕。”
杨金眼听得叶槐答复,有些感概轻叹。
想当年,他的梦想明明是踏入侠道,仗剑任侠,名满天下。
谁知道,莫名其妙一个老梆子说他有什劳子望气天赋,二话不说就给抓了进这鬼地方修习望气士。
而这一道途相比其它诸子百家,简直是凶险的一比。
这么多年他能一路爬到金眼,那是不知经历了多少死生,比他有天赋却英年早逝的数不胜数,他能活到最后,还要多亏了他胆大心细…(摸鱼旷工)
看着又陷入回忆的杨金眼,叶槐沉默了。
叶槐百分百确定他的金手指似乎与其它人不同,他完全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这么多年一向如此。
为什么呢?
叶槐思索着,试图探寻答案。
等等,呸呸呸。
现在管这个做甚?
如今的重点应该是,他再去看一眼那屑狐狸,大概,也许…不用死?
叶槐眼中渐渐明亮。
只要卖了楚轻雨,搭上望气司这条线,应该能找到大祭酒或太医令救命,解了那狐狸下的毒什么的?
且,他拼死拼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妹妹攒份前途。
真是很有诱惑呢。
这一切,只要出卖一个认识一天的狐狸…
“我不干。”
叶槐坚定的声音轻轻回荡,惊破杨金眼思绪。
杨金眼讶然道:“确定?”
“确定。”叶槐有些惆怅地点了点头。
天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这泼天的富贵。
许是不愿出卖“朋友”?
呵,一个害他又想救他的屑狐狸,应该算“朋友”…吧?
也可能是因为美色?
对,一定是!
如此动人的美娇娘,谁不喜欢呢?
总不至于真是想还她一个状元郎。
多的叶槐没功夫去想,也不愿想。
“我妹妹自有文才,何需那同进士?要考就考真进士!第一甲头名,状元及第!”
叶槐掷地有声,这也是真心话,那小妮子心气可高着…
随着话音落下,楼中再次一静。
杨金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叶槐,就连楼上老人亦然有些错愕。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响起。
“好,很好。”
随即杨金眼一个爆栗敲到叶槐头上。
“你他娘的是不是傻?你不干也是死,干也是死!整得跟有得选似的?大周律,拒服望气司征役者,斩!老子这是告诉你死了的抚恤!你以为你很帅?知不知道老子最讨厌你这种了!都是扑街,摸鱼就好好摸鱼啊!”
杨金眼终于忍不住爆粗口,爆得酣畅淋漓。
和和气气给这小子解释这么久,他娘的竟然拒绝?
他有些意外,太奇怪了,两种死法这小子正常来说应该会选利益最高的,莫非是真傻到以为打死也不干这趟,影统大人便会因他的功劳法外开恩放过他不成?
好在还有预案。
杨金眼准备使出对付“君子”的最强技能。
下天梯时他便已阅览过叶槐以及他妹妹的案籍。
亏小节而怀大义,爱至亲而悯孤贫。
这种罕见的“君子”品德,竟奇迹出现在下坊的两个贫穷兄妹身上。
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呵,道德一品技发动-道德高地!
杨金眼平息情绪,看向叶槐,淡淡道:“你不想干也行,不过呢,现在陛下为了抓她,可是已用大军围城,任何人不得出入大梁。”
“什么?围城?!”叶槐怔住。
“如不早日抓住那狐狸,一旦迁延日久,内外交通断绝,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
叶槐喉咙一下仿佛哽住。
身为下坊居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只是有些不愿面对现实。
砍柴的樵夫,货运的船工,卖菜的贫农,还有城外的居民,哪怕翻垃圾堆为生的老李头等等,他们都需要日日穿行城内外来换取微薄的酬劳供养一家生计。
不要说封城日久,哪怕只三五天没有收入,他们这些贫民压根儿没多少积蓄,很快便会全家挨饿。
“饿殍遍野,家家缟素,满城号哀。”
杨金眼也抛出了答案,不出其外。
不等叶槐细思,怕他不答应,杨金眼又继续加码。
“且,就算你不关心他人生死,想想你妹妹吧,她毕竟只是未通文定品的秀才,如果封城极度旷日持久,届时你也早因拒服国家征役而斩首,可保护不了她,她不过多抗一会…”
杨金眼前后说了很多,很多。
楼中灯火摇曳。
大梁夜,渐至最深。
远处的黑暗侵蚀不入终年光明的望气楼半分。
但那敞开的大门却欣喜迎接风雨临门。
杨金眼喋喋不休声中,叶槐有些倦了。
转头看向门外楼阁隐约的幽影,叶槐摸了摸胸口那一…两颗跳动的心脏,他有点冷。
叶槐忘了自己最后答应没答应。
半睡半醒间,少年即将踏入梦乡。
但他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忘了问一件事。
“汏!这和把我押去西市砍头有什么关系?”
…………………………………
“大人,那狐狸真的会来吗?”
“会,他不知我们并无天眼,她会做最后的困兽之斗,试图杀了天眼。”
“那可要叫上诸位相公?”
“不必,相公们也不会来,且我们不过诈她来袭罢了,她自然会如望气楼般燃尽灯火。”
“嗯?”
“熄灯吧。”
“可只有天眼大人才能…”
………
诞生之初便灯火长明的望气楼首次步入梦乡。
月儿弯弯,照耀大梁。
几家欢乐,又有几家忧愁?
床榻上残破的身躯,阴沟中密谋的诡影,城墙下曾许的诺言,疆场外驰骋的忠臣,清池边沐浴的美人,深宫内年迈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