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山。
烈山堂。
自六贤冢长老发出神农令之日起,退位让贤的田光便闭关不出,如今已经有了半月时间。
农家六堂事务积压,需要各堂配合的活动几乎完全停滞。
原本热闹非凡的烈山堂堂口,现在也门口罗雀,行人稀疏。
忽然,一匹快马从狭长的山道疾驰而来,速度快绝。
马背上骑士面色憔悴,神情恍惚,已经无力掌控马匹。
眼看连人带马就要撞上门楼,一众护院却慌忙闪避。
这等速度之下的骑士,冲击力何等恐怖?
别说正面撞上,就是磕着碰着,也都是不轻的伤。
骑士越来越近,眼看门楼就要被撞出个窟窿。
一声低喝陡然传来,只见一位精壮女子挺身而出。
她沉身站立,稳如磐钟。
双手伸向马头,竟硬生生将冲锋的骑士逼停。
虽然她也被这份强大的冲击力抵得后退一尺,在原地留下深深的凹痕。
但至少,这座雄浑气派的门楼,总算是保住了。
“三娘好本事!”
“厉害!”
一众弟子纷纷夸赞道,谁知梅三娘却一瞪眼:“三娘岂是你能叫的?”
吓得那护院弟子尴尬一笑,自觉去查看被弹飞的骑手了。
这骑手身着农家烈山堂弟子服饰,本就虚弱不堪,经此一撞,彻底是没了气息。
“他怀里有封信!”
说着,那弟子伸手便要去取。
“别动!”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堂内传来,虚弱却威严。
“大小姐!”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正是烈山堂田言。
“他的脖颈上有骷髅蜘蛛的标记,乃是罗网中人。他全身被冷汗浸透,怀中的信件却无半点影响,定然有蹊跷,不可轻动。”
说着,田言看向梅三娘:“至于三娘你,也不必自责。即便没有你这一拦,他也活不成了。”
“属下明白!”
梅三娘向田言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那这信件该如何处理?”
“这还用我教吗?按照原件,临摹一份交上来。切记,不用用肢体接触。”
“知道了。”
田言掐手一算,距离朱家、田虎他们出发,已然过去十天了。
算算时间,事情应该已经发生了。
看来,这份哪怕牺牲一位绝字级杀手,也要送到的重要信息,定是与此事有关。
不通过密报的形式,却弄得如此大张旗鼓。
想来这,便是农家覆灭计划的开端了。
眨眼间,田言心思百转,便将一切理顺。
只是,她作为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却没有提前通知。
罗网这回,究竟想要玩什么花样?
“对了,记住,此事要着重禀告,务必要让父亲大人知晓。”
田言说完,转身便要走。
“大小姐,可是侠魁已经闭关多日,说是谁也不见。”
“放心,这事事关农家生死,他一定会出面的。”
田言自信一笑,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梅三娘瞪了那顶嘴的弟子一眼:“大小姐说什么,你只管照做就是!这些年来,可有一件说错?”
“是!”
那弟子面色难看,却也只能接受。
侠魁闭关,负责守卫的那人从不说话,只盯着人眼睛看,看得他发毛。
那种阴冷的诡异氛围,他真不想再感受一次。
或许,这次把信送到他手上,转身便走就好。
他从院中取过长竿,将信件从死人怀中掏出。
一番艰难操作之后,这才将其摊开。
随着绢帛展开,附近地面的花草瞬间枯黄,护院弟子面色一变。
有毒,剧毒!
农家弟子常以草药熬炼身体,故而寻常毒药根本无法对他们产生效用。
但眼看这等剧毒,却不在此列。
好险,若非有大小姐提醒,他那一抓,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了。
一旁靠着门楼看戏的梅三娘见状,嘴角微微翘起,仿佛有这份料事如神的能力是她自己一般。
护院弟子吞了吞口水,压下心中的惊骇。
但等他凝神再看内容,更是吓得站立不稳,一声惊叫之后往后倒去。
“怎么了?”
梅三娘赶忙上前。
“反了,反了!”
护院弟子手指向那娟帛书信,口中无助念叨。
“什么反了?”
梅三娘上前查看,仔细辨认内容,不由也是一惊。
只见小篆仅有寥寥几字:“田虎、朱家反,农家其余四堂当助帝国平叛。否则,杀无赦!”
鲜血写成,字字骇人。
“快,快去通知侠魁!”
梅三娘第一反应,便是去告知田光。
但见那护院弟子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她只能自己亲自前去。
梅三娘本就是急性子,再也顾不得不合规矩,大步朝后院赶去。
忠烈殿。
这里是前任烈山堂堂主居所,亦是如今的堂主田光住处。
梅三娘一路火急火燎赶到,刚进院落门,便注意到一双独特的眼睛。
此人双目漠然,初看之下并无特殊。
但那双眼却时刻不停地紧盯自己,梅三娘也没来由生出一丝寒意来。
“让开,我有要事禀报!”
哑奴只是摇摇头,伸出手,示意呈上来。
“田虎、朱家把事搞砸了!咱们需要一个人号令整个农家,这事只有侠魁能够做到!”
梅三娘嗓门极大,这会焦急,根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大半个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住在这里的烈山堂高层,几乎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人心思动。
然而,哑奴却好似没听见一样,再度朝梅三娘伸了伸手索要。
他脚下也好似生了根一般挡在门前,没有让开半分。
就好像在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打搅堂主闭关。
“你这家伙,听不懂人话是吧?”
梅三娘怒目而视。
但哑奴依旧没有退让。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这时门从后方拉开,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正是农家上任侠魁,如今的烈山堂堂主田光。
“好了,事情我已经知晓了。三娘,麻烦你安排下去,通知六堂持有五星珠草及以上的执事前去六贤冢集会。”
“是,侠魁!”
见到田光出面,梅三娘当即露出笑意,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
只要有侠魁出现,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等等,我已经不是侠魁了,以烈山堂的名义去邀,知道吗?”
田光喊住梅三娘,纠正道。
“可是侠魁,除了您,农家谁还有这份声望?”
“你可是要陷我于不忠?农家规矩便是如此,十年时间到了,谁都可能是下任侠魁,但绝不能是我!”
见田光面露凶光,梅三娘只能应是。
这些年,农家与帝国摩擦不断。
为了支撑起这份家业,田光他已经耗光了本就不多的耐心。
送走梅三娘,田光看向哑奴。
“你做的很好,但大势不可违,你还是早些离去吧。凭你的本事,往南方去,总能找到一条活路的。”
面对田光的真切叮嘱,哑奴伸手,从口中取出匕首,摇头低声道:“老奴我这条命,就是侠魁您的,哪也不去。”
“这些年,农家由我一手培养起来,从数千人的小门派,发展成如今这般。”
面对老友,田光也感慨不已:“农家就像是我的孩子,因她而死,我愿意。但是你不同……”
“侠魁您别说了,老奴我已经孑然一身,没有您,老奴连仇都没法报。只要您一句话,便是身死,老奴也绝无怨言!”
见哑奴心意已决,田光也不再多劝。
“六贤冢这一行,凶多吉少。农家众人之中,除开田虎、朱家,我最看好的,还是刘季那小子。我若是身遭不测,你便投他去吧。”
“遵命!”
田光如同交代遗言一般,说完便踏步朝院外走去。
农家可以没有侠魁,但他的生命里,却不能没有农家。
往事历历在目,昌平君、燕丹、青龙计划……
现在昌平君已经故去,燕丹所在的墨家也被帝国打得四散而逃。
青龙计划这样宏大的构想,他实在是独木难支。
农家已经被渗透得支离破碎,作为昔日的侠魁,他又何尝不知?
但农家十万弟子,大有大的难处。
即便决心撤离,这么多人,又能藏身何处呢?
当初农家能够发展到这个规模,便是有昌平君这位秦相暗中资助。
现在舍弃了大泽山,别说十万人,就是五千人他都养不起。
更别说后续的计划了。
难,难,难!
这道题实在太难了!
六堂之中,他曾经最中意陈胜出走,认为是中坚力量的吴旷身死。
现在就连田虎、朱家,为了争夺侠魁之位,也都生死不知。
剩下的那些堂副、山主,更是没几个能入眼的。
师尊啊,您要是还活着,赶紧来助徒儿一臂之力吧!
离开忠烈堂的最后一步,田光停住了。
只见他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盒盖,而后打开。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样华贵的锦盒之中,盛放着的竟只是一缕银发。
田光恭敬地将银发拿出,纵身一跃,跳上房梁,而后轻轻将其放到横梁之上。
最后看了一眼银发,田光再无遗憾,转身朝六贤冢走去。
……
娟帛传信之事迅速传遍整个农家,一只只信鸽在大泽山上空来回翻腾。
由于五堂堂主都去了东郡争夺星铁,故而留守的只有堂副。
当收到梅三娘的传信,惊惧的情绪在整个农家蔓延开来。
同时,北方有传言,王离率领三万百战穿甲兵,正向大泽山挺进。
然而大泽山之中,却有这么一处地方,安静祥和,仿佛与世无争。
莲池小轩。
这里隶属于烈山堂,却鲜少有人涉足。
因为此处乃是女眷居所,烈山堂持五星珠草以上者的家眷,才有资格进入。
田言靠在栏杆之上,手中拿着鱼食,正时不时揪下一点抛给水中等候的鱼群。
她的目光在前方不远处,那里是成片的荷叶。
此时业已深秋,莲花不见,荷叶也是残荷。
却有一个肥胖的身影在荷叶间不断穿梭,追逐空中的大蜻蜓,并时不时发出呵呵傻乐。
“大小姐,明日的六贤冢集会,您也去吧!”
梅三娘站在田言身后,述说着担忧:“侠魁的状态很不对,我感觉明天肯定有大事发生。”
田言内心一笑。
那是自然,她和掩日谋划数年,终于将这老东西周围助力全部拆散。
明日,便是的她复仇之日。
母亲,您的在天之灵看着吧,看看我是如何替您和阿赐报仇的!
但回头时,田言又是那个孝敬有加的大小姐。
“父亲大人有何不对?速速说来!”
那焦急模样,与她在琉璃镜前练习的千百次分毫不差。
便是田光当面,也找不出半分破绽。
“我按照大小姐您的吩咐,把那信件告知侠魁,结果他却纠正我称呼他堂主。试问农家上下谁人不知,没有侠魁,哪有今日之农家?”
“吓我一跳”,田言手抚胸口,笑道:“十年侠魁任期已满,便再无机会担任侠魁。父亲大人最重名分,于情于理,咱们都不该再叫他侠魁了。”
“可是……哎呀,请大小姐恕罪,三娘嘴笨,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总之,明天您一定要去,否则三娘不安心。”
梅三娘没来由地心烦意乱,让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又说不清楚。
这等危急时刻,农家却精锐尽出,怎么看都不正常。
“可是,若是没有我还有父亲大人在身边,阿赐若是发病,那该如何是好?”
田言假装担忧道。
果然不出她所料,梅三娘没怎么过脑子便建议道:“那便将赐少爷一同带去,由我看着,保准不会出事的!”
看着她拍着胸脯保证,田言低下头装作思考。
对不起了,三娘……
“那好,便这么办吧!”
“太好了,三娘我这就让人去准备车撵!”
梅三娘目的达成,随即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在她心中,有声望压尽农家的侠魁田光,又有农家女管仲田言,这农家,就没有他们父女俩办不到的事。
即便是六贤冢里那几个“祖师规矩不可变”的长老,也不能!
“阿赐!”
等梅三娘走远,田言朝湖中招手喊道。
田赐立即反应过来,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而来。
他的轻功极好,几个起落间,便来到小轩之中。
“姐姐,怎么了?”
“明天姐姐带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去外面?阿爹不是说,不能去外面吗?”
“没事,阿爹也会同去。”
“那姐姐你也去吗?”
“去,都去。”
“那太好了,阿赐也要去!”
“可有一件事,你要答应姐姐。”
“姐姐你尽管说,阿赐一定都答应你。”
“明天的场合很重要,为了防止你的怪病发作,你必须先吃下这颗丹药压制怪病才行。”
说着,田言从怀中拿出一个鲜红的瓷瓶。
她不敢抬头去看天赐,因为那眼中的光让照得她心神不宁。
“好,阿赐一定不会让姐姐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