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听到仙录二字,扮作楚南公的秦风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南公,玲珑所言可有不妥?”
“无有,无有,老朽只是身体欠恙,仙姝还请继续。”
便是秦风,也不想招惹这位名嘴。
闻言公孙玲珑再度看向伏念,继续道:“仙录开篇,便是奇文《千字文》,气象恢宏、涵盖宇内,乃蒙学典范。后有《天》、《地》、《人》三篇,如懵懂幼童,初识天地,大道至简。”
“其后《心》、《理》二篇,论述内外之分,上至帝王、下至贩夫,皆可有所得。更不必说,番外十八篇,有《源》讲述万万载之变,有《恰》说尽人性千变,有《道》句句发人深省,有《感》字字感人肺腑……”
公孙玲珑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在场众人皆一副深以为然之态,唯有楚南公眼观鼻、鼻观心,睡着了一般。
“惭愧,惭愧。仙录门内亦是推崇至极,只是不得面见剑仙本尊,不敢随意用作课考,恐误人子弟。”
伏念拱了拱手,道。
公孙玲珑点头,对扶苏行了一礼:“请公子以仙录为旨,开题课考。”
“如此,本公子便与南公、荀夫子为裁。至于辩题,为彰公正,便抓阄好了。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不敢!”
“全凭公子决断。”
“唯!”
得到众人肯定之后,扶苏命人取来纸团,在其中写上仙录二十四篇卷名。
公孙玲珑抽到了《源》篇,张良代表儒家抽到了《感》,掷地天选出了《心》。
张良这时突然起身,对公孙玲珑一礼:“公孙先生?”
“何事?”
“《源》篇争议太大,不知可否一换?”
“理越辩越明,说什么争议太大,这不是今日我等要做的事吗?”
此言一出,便再无更换的余地。
辩论开始。
第一篇《源》由公孙玲珑对颜路。
“《源》篇开宗明义:‘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证生老病死,千年可观盛衰兴亡,万年可变木石铜铁,亿年可化鱼龙鸟兽,兆年可换日月星辰,由此观之,万物与我共生,天地与我唯一’,兄台赞成否?”
公孙玲珑首先发问。
秦风微微侧头,回忆自己何时说过这话,他记得原话好像是“人是人他妈生的,那人他妈怎么来的?人他妈是由动物进化来的”。
经这么一加工,怎么就高大上起来了?
“剑仙胸藏日月、腹隐乾坤,此等大气象,颜路不敢质疑。”
“不敢,那就是有质疑咯?”公孙玲珑敏锐抓住颜路用词:“剑仙之言,哪里不合兄台心意了?”
偷换概念、以名压人,公孙玲珑上来便不留余地。
面对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寻常人已是汗流浃背。
但颜路只是微微摇头:“颜路今年不过三十有六,十年春秋见得,百年生死见过,千年事自圣贤书得知,万年以上之事,只听过仙录一家之言。”
“你这是在怀疑仙录真实性?剑仙何等人物,岂容尔等置喙?”
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
颜路依旧摇头:“我不知剑仙从何处知晓,也从不怀疑剑仙之言,但仙学家们是否冒名伪作,颜路亦不知。”
“你?!”
好个一问三不知,气得公孙玲珑银牙紧咬。
眼见这就有辩论不下去的态势,扶苏只得暂时中断,述明原则:“伪作之事,不在今日讨论范畴之中。”
辩论重新开始。
上一轮辩论公孙玲珑摸清了颜路的性格,稍作思考,便有了对策。
“听闻兄台专善黄岐之道?”
“略懂一二。”
“《源》曰:‘万变不离其宗,是故蛇虫可以害人,草木可以救人’,此一言,兄台读过否?”
“自是读过。”
秦风也轻轻点头,原话是:大家都是一个妈生的,都差不多,内生系统分化不严重,所以草药能救人。
“玲珑不通医术,有一事敢问兄台?”
“请讲。”
“蛇虫可以救人否?草木可以害人否?”
“自然。疮痈可用水蛭吸出毒血,用草木炼制出的毒药亦不知凡几。”
“此可谓‘万变不离其宗’?”
颜路点点头:“然。”
公孙玲珑粲然一笑:“水蛭玲珑见过,性喜吸食血液,乃是水中一害。可为何到了兄台口中,怎就成了治病良药?岂闻一物既害又益?”
颜路沉吟片刻:“盖因时、地不同,目的不同。”
“好个‘时、地不同,目的不同’”,公孙玲珑抓住机会,连珠炮般发问:“《仙录》乃是始皇帝陛下金口直断的‘天下第一奇书’,到了小圣贤庄,却成了伪书?你小圣贤庄,还当是齐地、齐王建之时吗?还是说,包藏祸心,另有目的?”
“这……颜路不敢……从未有此意。”
辩论到了这里,公孙玲珑完全是以势压人,强行给小圣贤庄来了个下马威。
一众儒家弟子亦察觉到危险,惶惶不安。
“公子,小圣贤庄……”
伏念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想扶苏却拍手称赞:“彩!”
众人只好跟着喝彩。
等不到掌声停止,伏念起身来到殿前,对扶苏行了个大礼:“小圣贤庄乃大秦之地,伏念亦是秦人,一心只愿大秦既寿永昌,延年万世。”
“辩论而已,掌门何必行此大礼?快,来人,将伏念掌门扶起来!”
辩论继续。
这次由张良出场,议题是《感》篇。
“听闻公孙先生乃名门之后?”
“不错,家父公孙龙子。”
“久仰久仰,良亦拜读过大作。在良看来,令尊之言,与《感》篇有异曲同工之妙。”
“哦?试言之。”
“《感》曰:‘人有五感,视、触、听、味、嗅’。”
“不错。”
“《公孙龙子》亦言:‘今有一石,不视不知其白,不触不知其艰……’”
“打住”,公孙玲珑顿感不妙。
说什么异曲同工,这是准备用《仙录》来辩驳《公孙龙子》啊!
“公孙先生有何问题?”
“坚白石之说乃家父所言,算不得玲珑之说。”
张良微微一笑,他等的就是这话:“既然公孙先生认为亲密如父女,亦可有不同见解,又如何能够将一人对仙录的见解,曲解成整个小圣贤庄对帝国的不敬呢?”
“彩!”
这次,轮到荀子下判决了。
众人皆看向扶苏。
只见他面上笑意未减,开口道:“早就听闻小圣贤庄三当家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良谢过公子夸奖。”
张良作揖道。
这时秦风对张良招了招手,后者赶忙小步赶了过来。
“能得南公这等贤士青睐,此子前途无量啊!”
见楚南公找张良叙话,扶苏笑着对伏念说道。
伏念赶忙起身回话:“子房能得南公与公子厚爱,乃是小圣贤庄之幸。”
“子明那边,如何了?明日可就是第三回了,你让老朽用什么理由再去拒他?”
秦风低声问道。
“南公莫急,这最后一个人情,便在今日。”
张良不急不慢,亦是低声回道。
“如此便好,若是再有变故,怕是赶不上这次谋划了。”
“南公可否透露一些消息给良?莫不是天书又有异象?”
闻言秦风神秘一笑。
哪有什么时空异象?所谓的天书预言,不过是为他的谋划铺路而已。
秦风当然不会透露过多:“你只需知晓,这七个人情,以后会给你带来极大的方便就是了。”
“这与天明的身份有关?”
当得知帮燕丹度过一劫的报酬,是天明的七个人情的时候,张良便将天明的关系彻底查实了。
其母公孙丽姬,齐国第一美人,与公孙玲珑并称公孙双姝。随荆轲入秦都,后被嬴政纳为妃子,听闻荆轲死讯后自焚而亡。
其父荆轲,原墨家第一高手,下一任巨子的有力竞争者,因参与百家入蜀被罚看守墨家禁地,后被燕丹派往秦都刺杀嬴政。刺杀不成,身死,将天明托付给了盖聂。
至于盖聂,这位天下第一剑客,已是人尽皆知。
除了天书,他看不出天明身份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小小年纪,却又同时身中阴阳家阴阳两种咒术,足可见其背后关系复杂。
“天命如此,老朽一介常人,哪里知晓呢?”
秦风用天命糊弄过去,便不再说话。
“第三场辩论,儒家由谁出场?”
就在这时,憋了一肚子气的公孙玲珑下了战书。
正当伏念犹豫着是否上前的时候,张良发话了。
“子明,你过来。”
“怎么了?”
天明一路小跑,来到张良身边。
两场辩论下来,以他的知识储备量,虽然听不太懂,但却感觉出公孙玲珑不像好人,专门来给小圣贤庄找麻烦的。
“你想不想出这个风头?”
“当然想啊!我早就看这个女人不爽了,长得好看,却满嘴喷粪!”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见天明虽然还没上场,空气中就已经满是火药味,张良很是满意。
“你听好了,《心》之一篇,只有两句话最重要。”
“哪两句话?”
“一句是‘关你屁事’……”
“噗……”
秦风一口茶水喷出。
“南公,你怎么了?”
“咳咳,没想到《仙录》之中,竟然还有如此粗俗的句子。”
这本嬴政收集剑仙言论整理而成的《仙录》,秦风可不敢看。
知晓原句的他,看里面的内容,实在让他尴尬地抠脚。
张良解释道:“《庄子·知北游》中讲,‘道在屎溺’。大俗不俗,是这等神仙人物的通处。”
秦风默然不语:真不愧是读书人,真能编啊!
“三师公,那还有一句是什么?”
天明追问。
“另一句,是‘关我屁事’。只要你能够灵活运用好这两句,无论公孙先生说什么,你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天明点了点头:“知道了。”
“到底还比不比了?”
“比!我来了!”
“儒家是没有人了吗?派你这么个稚子来?”
“关你屁事!”
听到天明这话,公孙玲珑不禁眉头一跳。
“冷静,冷静,我是一朵纯净的白莲花!”
怒火冲天的公孙玲珑揉了揉眼角,心中默念此句,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在下公孙玲珑,足下是?”
公孙玲珑暗戳戳从身高上扳回一城。
“关你屁事。”
天明还是这一句,那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着实气人。
“子明!”
张良出声制止。
你也不能可劲说这句啊!
得到警告的天明只好老实躬身行礼:“小子儒家子明。”
“小友,你也读过《仙录》吗?”
天明正欲脱口而出,却瞧见了掌门伏念警告的眼神。
他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读过,进小圣贤庄第一天就读的《仙录》。”
听到这话,伏念满意抚须,邀功似地看向扶苏。
扶苏也向他点头致意。
作为唱红脸的一方,他自然得持中立乃至亲善的态度。
“那你可知,《心》之一篇,讲的是什么?”
“小子见识浅薄,愿闻阁下高见。”
见天明主动将进攻权交到自己手上,公孙玲珑得意一笑,满是胜券在握之态。
“‘心乃思维之府,灵魂居处,明心静气,可见真我’,小友,你可知此言何意?”
天明似懂非懂,想要用“关你屁事”来回,又怕犯了忌讳。最终他一番抓耳挠腮,憋出一句——
“关我屁事!”
当即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公子,这小子纯粹是来捣乱的!”
就连公孙玲珑,也彻底没了脾气。
扶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楚南公。
秦风对于这无赖辨术最是熟悉,当初被公孙龙子辩驳得哑口无言之时,他便是用这两句反败为胜的。
公孙龙子等名家专精辩论,最擅诡辩,借势压人,这些技巧,本是为了赢而总结出的。
但秦风这两句巧辩,却是暗藏机锋,若是仔细琢磨,可以听出无限含义。
只见他颇合身份的抚须一笑:“心即理也,心外无物。玲珑,你这句乃是引出何为‘我’,子明小友的回答看似无理,但若是细琢磨,便会发觉,‘我’之境界子明早就达到了。”
赤子之心浑然天成,外物少而‘我’自明。有‘我’便有‘你’,有了内外之别,随着见识增长,‘我’被掩埋,这时才需明心静气,放下执念,方见‘真我’。”
这场辩论,老朽便评个不胜不败好了。”
秦风这话说完,由扶苏带头,忠礼殿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伴有人击节喝彩。
公孙玲珑虽然有些失望,却不敢对楚南公、对公子扶苏发作,只能默默退回。
“既然双方一胜一负一平,那这第二场,该比什么呢?”
扶苏喃喃自问,抬头看向殿中。
只见一位盘坐的清瘦老道忽然显现,在场众人无不吓了一跳。
老道抬头睁眼,漠然看向楚南公。
他能感觉到,对面这位,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老道赤松子,现任天宗掌门,见过公子、诸位。”
扶苏即刻回道:“前辈客气了。”
坐在上首的荀夫子高兴万分,竟然激动地从堂上走下来。
“老友,多年不见,你居然还活着!”
“是啊,挺不容易的。自从师叔将那剑仙宝物带回山,整个天宗都鸡犬不宁。即便如今他带着师妹云游四方,天宗也早就不复当年。”
赤松子显然有几分怨气,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朝扶苏看了一眼,显然是被自愿前来。
“不说这个,我这有个极难的病例,你来看看。”
这些天一直在医海泛舟的荀夫子,一边告歉,一边不顾时宜地拉着赤松子来到天明身边。
而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径直来到楚南公面前。
“阁下出自阴阳家,辈分又高,道行想必就算比不上那东皇太一,也是见识不俗之辈,也请一同来参考参考。”
秦风一愣,然后就被荀夫子拉到天明身边。
被三个老登围着,既摆弄各种姿势,又是看又是摸的,天明直接傻了。
“这是六魂恐咒与封眠咒印两种咒术,一阴一阳,属性相克。六魂恐咒被下在前,应该是有人想要控制他从而谋划什么。至于其后的封眠咒印,像是有人想要医治,但手段不足,只能用相反的封眠咒印缓解。”
秦风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
“不错。此本为道家禁术,对修习者天分要求极高。后来经过阴阳家改良,寻常人虽然亦可以习得,但却会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据老夫所知,即便是在阴阳家之中,也属于禁术,能够接触的人少之又少。”
赤松子一通检查之后,也确认了楚南公的结论,解释了一番始末。
听到他们对自己的怪病十分熟悉,天明激动地问道:“那你们能治吗?”
楚南公作为阴阳家宿老,自然是寄予厚望。
但秦风却摇了摇头:“封眠咒印好解,但六魂恐咒只有三种解法,阴阳家所掌握的,乃是阴阳八咒集大成者。如此惊世之资质,恐怕只有东皇太一才具备。便是老朽,也无能为力。”
楚南公这个身份以后还要再用,这个时候可不能暴露了,不然张良这条线就完全断了。
“不是有三种吗?另外两种是?”
荀夫子继续追问道。
“另外两种……”
楚南公话尾拖得老长,故意扭头看了一眼扶苏。
“无妨!这位子明小友令本公子欢喜,但说无妨!”
扶苏继续道:“看来这第二场比试题目有了,谁能治好这位子明小友,便算是胜者!”
先前公孙玲珑已经替他立过威了,眼下他赐下恩德,恩威并施,正是收复儒家的好时候。
本就等着表明态度的伏念一喜,赶忙大声对子明道:“子明,还不快拜谢公子活命之恩?”
“子明谢公子之恩!”
“倒是伶俐,治好病之后,要在庄内努力学习,长大后报效国家!”
“是!”
天明心里不屑,嘴上却只能应了。
他才不要去给嬴政干活,这位扶苏公子虽然是个好人,但他老子却是个十成十的坏蛋!
害得大叔伤得那么重,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赤松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扶苏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虽然能够道出这禁咒的前世今生,但同样也没办法医治啊!
“南公,还请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老朽惭愧啊!”
面对荀夫子的这声‘南公’和‘赐教’,楚南公这身份也不敢应承下来。
“当得!当得!剑仙有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黄老之学,老哥哥可把我甩得看不见影咯!”
荀夫子自降身份,哈哈笑道。
这也怪不得他失态,这段时间里,先是子明,而后是鉴湖医仙,两个怪病都让他束手无策。
在医海经典中险些淹死,好不容易见到希望,他岂能不高兴?
秦风只好继续说道:“这第二种方法,乃是东皇阁下改良禁咒时参考的墨家心法。六魂恐咒至阴至寒,与墨家心法至刚至阳截然相反。当达到第十重尚同境界之时,便能完全接触六魂恐咒,并会因此内劲大增。”
“墨家?”
听到这两个字,众人面色一变。
好在扶苏像是没发觉什么异常:“原来竟然还有此等秘事,南公当真是好见识。”
见识个屁,事都是我干的,我能不知道吗?
秦风叹了口气,继续道:“第三种,便是仙法。”
“仙法?”
听到这话,众人不由联想到蜀山剑仙。
“世上成仙之法多如牛毛,但如蜀山剑仙成功证道登仙的,仅有三位!”
“什么?还有三位?”
“哪三位?”
“还有高手?”
……
这个劲爆的消息让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就连见识最广的赤松子、荀夫子,也不免面露好奇。
“想必各位也知道这三种办法的困难之处了。故而江湖之中,六魂恐咒基本无解。”
楚南公两手一摊,不再说话。
众人心中如有蚂蚁在爬,都十分想要知晓那三种仙法是什么。
但这种秘辛,又怎会轻易出口?
哪知秦风微微一笑:“四仙都已经不在俗世露面,既然今日说到了,那便聊聊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