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洞内,张载珩与李天风,沿木梯而上,八层、九层有不少人在石室内读书,十层、十一层较少,十二层就更无人了。张载珩前行带路,登上十二层,进了一个较为宽敞的石室,明显与别的有所不同,室内三面石壁,有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印痕,似是天然雕饰,又亦如剑气所致。
李天风抬头看去,正面墙壁上刻有“不及”一诗,刻着“胸中锦绣落泥潭,欲饮酴醿醉入眠。可怜君王难召见,青冥浩荡剑齐天。”诗无落款,不知何人所留。
张载珩木剑在手,模仿正对石门岩壁上的刻印,舞起剑来,刻印看上去杂乱无章,舞起来却是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浩然之气随剑而动。
这套剑术起势平缓,鲜有恶招,剑随人影,如饮春酒,可醉千日。恍惚之间,刻印向左右两侧的石壁延伸,浩然之气迸发而出,随之剑意料峭,四方微寒,劈左刺右,但见南轩梅落、北庭柳飘。
剑舞毕,李天风夸赞道:“绝妙之极,这石刻是谁留下的?”
张载珩收起木剑,气息平稳,说道:“我也不知道,两年前我在藏书洞看到一白毛小狐狸,一路追它到十二层,也没追上,就发现了这个石室,木剑就放在床边,我就捡起来,学着石刻的印记舞动木剑。”
“少年俊才,你可愿意随我去学上乘剑术吗?”
“不了,道法玄之又玄,我是读不懂、学不会,读再多也是枉费心机。”
李天风只好作罢,说道:“走吧,去一层去拿《博物志》。”他走到了刚才从亥时上来的木梯,准备下楼,却见张载珩并未停脚,迈向了子时,问道:“小孩,你还要再上一层吗?”
张载珩在子时处,环绕四周,层层栈道尽入眼帘,每层仅有一条向上的木梯,指着栈道,“大叔你看,学如登梯,上难下易,如若废之,即如……”话音未落,张载珩纵身跃了下去,李天风大惊,急欲使出移羽换宫,奈何前方空无一物,只好作罢,快步流星向前奔去,栈道下传来了张载珩的声音:“即如此般,一泻千里。”
原来此处洞底交织着数股清风,拖着张载珩缓缓落地,像是初学御风决的林青岚,李天风心头多出一份想念,从此下了栈道,责骂到:“青岚,你真是吓我一跳。”
“谁是青岚?”
“我……”沉默半天,也不再管什么教派门规,“徒弟”两字终于说出口。
藏书洞底,陆坦之听着张载珩爽朗的笑声后,走了过来,他说道:“此地玄妙,是先师文中子所留,从子时登梯,如心有杂念,自然可从子时下梯。”
李天风望着这个男孩,并不相识,但却有几分亲切感,惊讶道:“小孩子,受教了,没想到这藏书洞不仅仅藏书呀。”
张载珩介绍道:“他是陆坦之,家住甘泉城,几个月前我和虞小榕在白牛溪玩耍,不料天降大雨,躲雨时在山洞遇到了他,就一起来到了飞云洞。”
陆坦之感谢道:“多谢载珩兄的引荐。藏书洞内,十二栈道,王先生仅允许你一人可随意阅读,必定是文才有过人之处。再说,这位大叔你是来找《博物志》的吧?”
李天风不解,问道:“正是。小孩,你是如何猜到的?”
“瞧你模样,不像中原人士,有着几分道家气息,修道之人,借助阴阳,外练其气,多喜欢一些稀奇之物,由此猜得。我猜你应该是在寻找一柄剑吧!”
“飞云洞中,真是藏龙卧虎。”李天风感叹道。
一层十二洞拿书后,李天风又回到六层,拿了那本《太玄经》走出了藏书洞,夜色渐黑,崖壁之上,烛光闪烁。张载珩、陆坦之也陆续从洞中出来,李天风告别二人,正欲下山,却被陆坦之叫住:“皓月欲出,何不上山,东望仙掌峰?”
“仙掌峰?”
张载珩已经拉着李天风向松树岭山上走去,解释道:“这松树岭东侧有五座山峰,山势相连,参差不齐,中峰最长,两侧次之,左高右矮,犹如仙人手掌,故名仙掌峰。”
松树岭顶,秋风微微,东望仙掌,流云飞雾。东山之上,月影徘徊,三千丈外瑞光冷射,目及之内仙掌擎月。
皛光高照仙掌峰,银泄似海,推云吐雾,如浪涌一般撞向了仙掌,又折回而来,反复往之。忽然,云雾之中,巨兽涌出,有仙鹿、仙鹤、麒麟、金猴,还有一些并不认识的巨兽,但有两只李天风倒是眼熟,那是阳城村的高跷走兽,他曾见过,一只长鼻,名为大貘,一只猫脸虎头,名黑狸虎。群兽围绕仙掌,呼吸吐纳,一圈白色气环笼罩在峰顶四周,片刻钟后,一道金色闪光冲至云中,李天风惊呼道:“是独角兽!”
“正是。”似乎是一少年的声音回答道,但显然不是张载珩与陆坦之,李天风疑惑之际,那少年又说道:“快看!”
仙掌峰上,应是有人正在修炼,此刻雪落,琼芳碎碎堕,玉龙吹银纱。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问道:“你是何人?”李天风将真气四散,搜寻这少年,许久之后无人应答,亦无所获,只觉得树影晃动,月光闪烁,星疏几颗。
在山顶已坐了许久,秋风醉人,困意绵绵,张载珩打着哈欠,说道:“好景虽长,但也有落幕之时,何不趁美景尚好之际,留此念想,下山睡觉去吧。”
陆坦之也欣然同意,李天风道:“走吧,我也该回稷麓山下了。”
张载珩起步下山,“那可要渡汾水,几十里路呢。”
“谁说不是呢,不过等我到山脚下带上那柄‘贪玩’的剑,便可乘风而起,区区几十里不在话下。”
张载珩问道:“这是御风术吗?”
“不错,还算你有眼光。”
“传授给我吧,太方便了。”
“那你随我去修道家之术,剑问龙门,以通仙路。”
“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忽然,陆坦之拦住两人,指着东方说道:“那是什么?”
只见一团白雾飘了过来,李天风真气迸出,挡在雾前,白雾之中随之一个声音响起:“道友,何不来此一聚?”
“何处一聚?”李天风惊讶之际反问道。
顷刻之间,风起云涌,白雾架桥,瑞雪相迎。浮桥当空,接引山势,两侧巨兽奔腾,上下仙气穿行。张载珩、陆坦之、李天风,三人依次上桥,还未行走,浮桥像是收缩一般,载着三人向前飘动。李天风散出一股清风将三人护住,他并不清楚这浮桥有何玄机,暗道一声:“小心。”
雾桥尽头,仙掌峰上,有两道人,不知是人是仙。一人盘坐,身旁放有白色玉瓶,一人站立,手持黄绳,细看两人,皆有祥龙绕身,一白一金。
三人走下桥来,张载珩、陆坦之两人行礼,道:“见过先生。”那两人答道:“不必多礼。”
李天风也说道:“晚辈李天风,多谢前辈相邀。”
盘坐之人站了起来,说道:“我兄弟二人在此峰逗留数日了,周围皆是苦读的儒生,没想到今日竟遇到修道之人,贸然相邀,还请不要责怪。”
李天风急忙说道:“天风资质平庸,有前辈赏眼,我之幸也。”
持黄绳之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李天风的肩膀,说道:“你这一身风火之气,是清风门下的弟子吧。”
“晚辈正是晴雪剑宗之人。”
“也不错了,御风正阳两心决都有涉猎,也不是普通之人。不过,你真气不稳,风火相冲,难以精进。身上还有些太阴之气,奇怪。”
“前辈点拨极是,晚辈也困于此处多年,不曾有所有长进,近日就在稷麓山下的一个洞穴中修炼。”
“凡间修道的修士,都是清风一脉,借助外力,亦可速成。”
张载珩问道:“修道不都一样吗,成天都是阴阳二气,五行演化,看过几本经文,头晕目眩。”
黄绳飞出,独角兽来。独角兽认识李天风,冲他点头,黄绳人翻身坐于独角兽上,轻抚兽角,说道:“阳城走兽,你们都见过吧,这八人既是清风所创人道的受益者,借助外力,亦可成仙,或为器物,或为走兽。”
陆坦之答道:“社火时会表演,我最爱看高跷走兽了,驭兽八仙的故事,早就听过多次了。”
黄绳人再次说道:“天道存于混沌,大道虽难成,但也不乏神人悟透天道,谷神后稷、妙音神女、山神崇石,也曾是凡人。他们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终成天神,此为修成天道。清风道祖亦是如此得天道,不过清风将天道的复杂简化为阴阳使然,形成人道,创派称祖,这类修道主修阴阳二气,可以速成,凡间修此类道门派在清风之后就如雨后春笋。”
李天风请教道:“敢问两位,在何处悟道?”
持玉瓶之人说道:“姑射山。”
张载珩脱口而出:“姑射神女。”
姑射山,天下第一神山,沿汾水北上,途径杏花村,再行路几日,可藐神山全貌。姑射神女,天资灵秀,在此山悟天道、掌雪落,有神器贮雪琉璃宝瓶,玉簪击之,九天散落六芒星,雪漫山河又一冬。
持瓶人对张载珩道:“小孩,你还知道的挺多。”
陆坦之说道:“载珩兄早已读遍古今,儒、道、佛都有涉猎。”
持玉瓶之人称赞道:“你们真是少年英才,等你们恩科高中之时,我兄弟二人为你们驭鳌庆祝。”
独角兽走到李天风跟前,黄绳人跳了下来,“人道易成,天梯难登,这也引得世间纷争不断,乱象丛生。”
邪魔乱天下的事情早已是口口相传的怪谈,也不少志怪小说记录了这类故事,《稷麓异志》正记载了三百年前的归墟之战,虽有虚构,但也不差一二。陆坦之反问道:“两位高人,修为高深莫测,难道就不能阻止这些人间惨剧吗?”
李天风对此也颇为疑惑,虽说龙门天梯十二层,但自古羽化而登仙之人亦不在少数,真正救民水火的却少之又少。
持瓶人对陆坦之道:“天地之间,生灵无非为神、仙、人、妖、兽。我曾听闻汾水边上有一种善斗的红蚁,蝼蚁之争,天性如此,你可曾制止过它们嘛?”
陆坦之道:“我不曾制止蚁斗,却知上天有好生之德。”
持瓶人道:“人若好生,岂有纷争?兽若好生,岂会相残?好生乃是人心,并非天道!”
张载珩问道:“敢问高人,何为天道?”
黄绳人道:“冬去春来,夏隐秋至,有日升,有月落,阴晴圆缺,有夏雨,有冬雪,周而复始,这便是道。”
贮雪宝瓶忽然散出素尘无数,仙掌峰上雪满山,并无半分寒意,巨兽也都散去,黄绳人与持瓶人不见了踪影,唯独留下一句:“天之道,利而不害。”
三人面面相觑,陆坦之问道:“这两位是何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踩着月光,李天风走向一旁,几坛望春酒堆在一旁,答道:“世外高人吧,深不可测。”酒坛旁几块凸出的石块上刻着“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落款四字‘斗酒学士’,不远处亦有一行字“高山远水藏佳酿”,看样子稍晚一些,但字迹苍劲雄浑,气势飘逸。
李天风招呼载珩、坦之两人前来,他俩不约而同说道:“是东皋子。”再看仙掌峰,绝壁千万仞,飞鸟亦难越,竟不知先师如何登顶,如何石刻。
张载珩问道:“大叔,雾桥也没了,我们怎么下山呢?”
“驾雾而来,那就乘风而去吧。”说罢,寒月光下,微风渐劲,吹至飞云洞外。
夜深可闻秋虫语,李天风告别二人后,怀里揣着《博物志》、《太玄经》沿路下山,紫金山小道旁,背起了古剑墨渊,他并不着急,身后北斗高悬,朝甘泉城慢步走去。
从甘泉城南汾水古渡乘船过河,再往南走几脚路的功夫,一条土坡蜿蜒而上,两侧是玉壁古战场遗址。秋风瑟瑟,万物萧条,唯独此处草木,终年青绿,即使到了寒露、霜降,依然翠绿,不见霜色。土坡两侧,黄土沟壑纵横,有些土层已被风蚀,露出累累白骨,若是风高霜重时,玉璧秋风起,白骨之声,随风而来,如泣如诉。
玉璧城,联姻三璧,从东至西,段壁、吴壁、郝壁,三城相连,城延汾水走势横亘三十里,是稷麓山下最大的城镇,不幸毁于战火,很多年后,阵亡将士的后人聚集在周围的人渐渐形成了三个村落,土坡的尽头便是吴壁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