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二十里处,是我凉宁侯府的牧场。”
马江月向一旁的文熠轻声说道:“你持我的玉佩前去,便可以向牧场主人征调足够的马匹。”
说着,她将自己腰上的玉佩扯下,递到了文熠的手中。
文熠低头看向掌心,这是一枚乳白色的玉环,中间镂空雕着一只玄鸟,一缕赤红的沁色从玄鸟的鸟首划过,看来如同正在淌下血泪。
他的脑子有些混乱,大概是因为体温过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语里的意思。
“多保重。”马江月停下了脚步。
文熠下意识的转身拉住了她的手腕,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慌张。
马江月任由对方拉着自己的手,正色道:“侯爷他身系凉国未来,绝不可能轻易前往他国。”
“董公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是说……你。”文熠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他的理智在不断的拷问着自己的灵魂: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你和我回长安吧,我能保护你。”他说。
大雨在哗哗的下个不停。
俩人站在雨中沉默相对。
刘茂一把扭过满脸好奇的公羊谨的脑袋,有些无奈的低声说道:“看看看,看个屁啊看。还不快走,等着凉军赶上来索命吗?”
公羊谨恋恋不舍的搀扶着刘茂向前走去,嘴里小声问道:“师父,小公子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嘿嘿嘿,”刘茂扶着公羊谨的肩膀干笑了两声。
“他能有什么事,他好着呢。”
“我感觉小公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公羊谨小声分析道:“我观察他的瞳仁有些放大,因为失血过多,本该苍白的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润。”
“这是将死之人才有的特征。”他冷静的给出了结论。
刘茂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
“闭嘴吧你!”
“回去专心摆弄你的木匠活好了,这些事情你这榆木脑袋一辈子都不会懂。”
他微微侧头望了一眼雨中模糊的二人身影,轻声笑道:“要说有什么特征……”
“……大概也就是证明这小子不是个纯傻逼的特征。”
……
二人的对话被雨声遮盖,并未传到静默的少男少女耳中。
透过绵密的雨幕,文熠似乎看到对方脸上绽放出了如花朵盛开般的笑颜。
“不行。”
只是答案却冰冷的叫人绝望。
“我必须留下来,元舒他不能没有人照顾。”马江月柔声道。
“你不能留下来。”文熠再次作出尝试。
“我已经看透了你师父的一笑倾城局。”
“在这一局中,你只是一个诱饵。如今他既然已经入局,你根本无需在这里逗留!”
“你错了。”马江月淡淡回应。
“恩师布下的并非美人计,而是百花局。我才是锚定整个布局的棋子。”
“你说什么?”文熠惊愕非常。
马江月平静的说道:“我在局中既是诱饵也是目标,就如同百花宴上的花王,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越是如此,张祚的心情就会越急迫,他对宗室的欺压也就会越过分,而姨母她们的不满也就会越积越多。”
“我若是一走,则此局不攻自破。所以我不能离开姑臧。”
文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马江月对于自己的处境并不了然,只是因为谢艾的恩情不得不以身入局,现在看来,她才是真正的持局之人。
“你难道不知道你那姨母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若是你在这里再呆下去,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无法预料!”文熠用尽浑身力气叫喊,但是雨声太大,他身子太过虚弱,声音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大。
“任何事情都没有百分百成功的可能性。”马江月的声音镇定的叫人心寒。“越是复杂的谋划,越是如此。”
“我会尽量稳住姨母的情绪,可若是真有一天控制不住,那情况也在师尊的预料之中。”
“只是这样免不了战祸,救不得凉州的兵卒百姓,这与师尊的布局初衷不符,所以我更不能离开这里。”
“但无论如何,张祚他终归会倒台的。”
“你难道不怕他……”文熠欲言又止。
马江月很清楚他想说的话是什么,她又笑了起来。
雨中,她的笑容在文熠看来有些模糊,但却有种莫名悲伤在他心头萦绕,就好像她的声音一样。
“怕又如何?一切都是我当日的选择。”她的声音让落下的雨点都快要冻结成冰。
“你可知道当年的我是什么模样?”
“我的父亲早亡,母亲怀着身孕上战场,我就在那战场上出生。她去世后,留给我的除了一本破旧的剑谱,就再无他物。”
“我十二岁以前都没有留过长发,我的手先握的是刀剑,从未碰过针线,我在满是汗臭味的男人堆里睡觉。初潮来的那天,营里的军医还以为我受了伤。”她轻轻笑出声来,笑声说不出的悲哀。
“若不是师尊从我的剑法中认出了我的家世,也许我会和母亲一样,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战场上。”
“师尊给了我两个选择,由他引荐我重回马家族中,将这一门剑术传承下去;或者成为他的弟子,加入到他的计划里来。”
“我选择了后者,并且之前从未后悔过。”
文熠注意到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并且说完后就沉默了下来。
文熠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到此世接近一年,依然像是一个游客。看着陌生或者熟悉的人来了又走,看着欢喜抑或悲伤的事每日发生。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马江月的沉默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似乎早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如今我的生活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成为真正的凉宁候夫人,又或者……”她迟疑了一下。
“……成为凉王的侧妃。”
“对我这样的女子而言,难道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吗?”
她的声音仿佛像是在自问一般。
“世界不应如此,你应该还有别的选择。”文熠的声音低如蚊蚋,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到。
两人之间再一次陷入沉默,只剩下天地间的大雨在哗哗作响。
“董公子,你的护卫已经走远,你该跟上去了。”马江月率先打破了沉默。
“而我也该回去我该去的地方。”
马江月向着文熠微微一福,决然转身,走进了连天的雨幕之中。
短暂的犹豫过后,文熠向着几乎已经看不见的模糊人影嘶声大喊。
“我的名字叫文熠!文昭夜!”
“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他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去。
他不知自己现在心里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似乎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酸涩、苦闷、寒冷中似乎带着一点点希望。
这个世界不该如此。
他对自己说着。
在他背后的雨幕之中,那个俏丽的身影又悄然停下了脚步,也向着他离开的方向望来。
“文昭夜?”
她看着踉跄远去的背影呢喃自语着。
“愿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样,照亮这片乱世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