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天如闻炸雷，一时魄动神摇，几乎难以自制，险些从因果之线中脱离！
她说什么？！
他，难道曾与玉书见过？
那少女缓缓消散，只剩下她眼中一个宛若水墨勾勒的浅浅的影子。
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病恹恹的脸上带着几分懵懂和惊奇。
然后他看见那女孩慢慢长大，眼中的懵懂消失了，变得灵动，变得秀雅，然后饱含泪水，然后变成绝望，然后变成倔强，然后变得成熟，变得坚强，变得平和淡然……
“我小时曾钦慕过你。”长大后的玉书站在那里，黯淡的眸子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周围的一切仿佛晕染的墨迹一般，化作了京城外的那个破庙，楚无天重新回到了那棵半枯老树下的囚车之中，重新成为了那个兵败狼狈的囚徒。
玉书看着囚车之中闭着眼睛，恍若未闻的他，自顾自地缓缓说道，
“我出生时早产，致使从小多病，身体不好，几次小病都险些没能挺过去。
父亲当时奉命率军前往南楚，与楚王合力，平定百越叛乱，他正巧听闻南楚世子也曾因早产而落下病根，却被故王妃亲手调理好。他于是带我一同前去，想要求楚王帮忙，找一找当年王妃留下的药方。楚王怜悯，应允帮忙，我因此住进了九黎山楚王府外的别院里。
父亲随楚王出征，我却很快病倒。南楚之地，百年之前尚属蛮夷边荒，虽有百年开发，但疾疫毒瘴甚多。我住下之后，不过几日便彻底病倒，高烧不退，眼前甚至有了种种幻觉，几乎已经迈入了鬼门关。
有一天，一个比我稍大一些的男孩来见了我一面，他喂我喝了一碗极苦极苦的药，那药的味道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二日，我竟然便能下床。而那天一早，他便带着药方和药材来为我煎药。许是孩童一时兴起，他为我煎了一日的药，此后便不曾再来过，倒是他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丫鬟，还会时不时来看看我的情况。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见那个丫鬟称呼他世子。在他心中或许早已忘记，忘记了自己曾经一时兴起，随手救过一个女孩的性命，忘记有过那样一个小女孩，曾经蹲在火炉旁，皱着鼻子，看他拿着小扇煎药，然后不情不愿，却又努力着，一点一点，将碗里的药汤全部喝了下去。但是我，却一直记到现在。
全靠着他，我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父亲和楚王也平定了百越之地的乱军，我也就跟随父亲离开了南楚。其实我与那个男孩只见过一次，相处也不到一日。但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总是忘不掉他。
每每遇到难事，我竟然总是想着，或许再坚持坚持，那个男孩就会像那次一样，突然闯入我的世界，再一次把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他是南楚世子啊，是人屠楚平寰的儿子。世子殿下，一定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一定能救下我，一定能帮我报仇。
后来，一夜之间，我全家被灭门，孤身流落江湖，受尽欺辱，历尽磨难，最后被隐杀殿收为弟子，被当做一柄杀人的利剑去锻造。
全靠着心底那一份灭门的刻骨仇恨和那个小小的世子殿下的幻影，我才能一路支撑着走过来，成为终于能够独自面对一切的刺客玉书。
你曾问我与你有何仇怨，我说无仇无怨。
你问我恨从何来，我说灭门之恨。
你问我与你何干，我说与你无干。
的确与你无干。
但我在最苦最难的日子里，我全靠你才能度过。
哪怕你从未知晓，哪怕我们再未相见，哪怕，只是我一厢情愿。
后来我调查灭门的仇人，线索指向南方，我曾经怀疑过楚王，害怕之前支撑我的一切原来只是一个虚无的谎言和一个一戳即破的幻影。
幸好，我最后还是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但是那时，原本的世子殿下已经成为了楚王陛下，南楚大军横扫天下，百越之地和六国故旧都为之效忠，而我真正的仇人也已经归附在他的帐下。
那人藏得极深极深，连我都找不到他的藏身之处。
但我没有机会复仇了，我等不到仇人露出马脚的那一天了。
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
身世浮沉，山河破碎。
父亲曾告诉我，他这一辈子，为大成生，为大成死。
他并非愚忠成帝，而是他曾见过七国乱世，知道天下分裂，诸国举兵之时，是何等的混乱，是何等的，残酷。
那是曾经存在于人间数百年的炼狱。
原本只存在于父亲口中的人间炼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开始明白父亲话中的含义了。
隐杀殿最喜欢从难民之中寻觅孩子，说灾祸之子，最易成器。
那一年，新入隐杀殿中的灾祸之子何止千百。
天下一统，河清海晏，原来是那么不易，也是那么珍贵，那么易碎。
如我一般灭门之人，如我一般背负深仇大恨之人，一时之间遍布神州。
我，打算杀了我的世子殿下。”
楚无天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原来在那一夜，他从玉书口中错过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他似乎真的沉入了梦中，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自己身在梦中，意识混沌，神智模糊，只知道听着那带着哀戚和追忆的声音继续讲述下去。
“所以，我在你面前弹了《莫愁》，我自己谱写的《莫愁》。
因为莫愁是为了报仇孤身踏入成国王宫，因为莫愁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我多么希望你是莫愁，提剑入皇宫，死生自此休，只报一人家仇，不涉四方黎庶。那样我一定陪伴在你身后，死生相随。
我多么希望我是莫愁，最后可千万不要真的杀了你。”
接下来是长久地沉默，长久到所有人都忘记了时间。
玉书高昂起头，似乎在努力将眼角的泪水憋回，但最终却还是功亏一篑。
“可惜没有如果，可惜一切都不能重头再来。
我成了玉书，你成了楚王陛下。
我知道你没有在听，但是我憋了二十年了，就让我说说吧。
我与你只是过客，你对我却是千钧。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唯有你一人，若有来世，我必当结草衔环相报。这一生，我却是注定亏欠了。
你说你很快会有个女儿，我大概知道她的母亲是谁。你放心去，我会前往九黎山，帮你护住她们，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当是我对你最后的报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