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飘过三十年 第5章 歌声飘过三十年(完)

作者:两江四岸谜语人 分类: 更新时间:2024-04-11 00:5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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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是有自卫哨的,就是两个人搬了个桌子板凳在楼下坐着,每两小时换一次。

重庆的夏夜闷热,但是也会有一台摇头电扇对着我吹。我和班长老蔡两个人坐在楼下,一边喷着花露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六神花露水鹅黄瓶装的味道极其好闻,好闻到随时能够穿透时空,带来在连队的那些记忆。

老蔡是个好人,后来我去福州后第二个班长又姓蔡,也是一个好人,似乎有一种传承。他们都很成熟,都是当兵以后考的军校,较早地接触了一些人情世故,属于在世俗中清醒又还不油腻的人。老蔡望着对面即将竣工的金科地产楼盘上挂着的横幅,说最低5900元一平米,我们现在工资一个月4500元,十年买不到一套房啊。我说是啊,可是我在心里想,因为从上海过来,感觉这边房价贵,但也还没成为不能企及的梦。老蔡说还有一个月我们就都到支队去了,你要是没有关系没找人,到时候万一分到区县很偏远啊。我说是啊,可是我在心里想其实我已经大概知道我要去哪个单位了。

来重庆之前,想着重庆是直辖市,分配的时候好歹在城市里。来重庆以后我知道重庆有13个上海那么大,主城核心面积却只有上海的一半,如果把自己交给组织安排,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遥远的区县几乎是一种必然。但是当初在我选择来重庆的时候,我只是一厢情愿。人很容易进入这种一厢情愿,希望或者相信什么都会很好的,糟糕的事情永远翻在硬币的另一面假装看不见。老蔡后来去了离主城不远的地方,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自卫哨,我当时没有理解,大门口还有铁门以及荷枪实弹的哨兵呢,楼门口还搞个哨位自己保卫什么呢?后来开始懂了,部队如果在外宿营,肯定需要增设夜间值守的哨位,更何况有时候还兼具对内保卫,怕有敌人渗透。所以固然在室内宿营,也依然应当养成夜间值守的良好意识和肌肉记忆。但是很快我又不理解了,夜间摆个桌子在那儿端正坐着,自己不也成为靶子了吗,那还保护谁呢?照我说就应该明哨变暗哨,哨兵隐藏于暗夜,干部查哨时对上暗号方才显形,我相信我的这一理解是对标了打胜仗的。

自卫哨依然是那样在站着,所以我也依然保持着那些困惑。怀着一些困惑,下哨以后我们在五楼的水房里洗脸,笼头大开,窗户大开,目光再往前延展,就是新修的六车道金开大道,高架的轮廓被路灯勾勒出来,一直往远方爬升,墙外的世界仿佛直通天上。来往的车变为光柱,倒映在白色的天花板,又从天花板反射到银色铁皮,光亮中金属水槽显出倒影,与我的困惑一同被水流冲向尽头,吸入漩涡。

如今我已不再彷徨,当却难掩彷徨,忙碌炎热且彷徨,一切都处于暂时还可以,但不知道会不会糟糕的情况,时光的河入海又不知道往哪个海里流,认识、理解和认同似乎都很模糊,有一种基于陌生的矫情。在这样的矫情里的日子都带着一股知识分子的矜持,在这矜持里也有一点试探:什么样子才是部队?哪种样子才算军人?至少它肯定不存在我单纯的理想中,或者作为实习时期旁观者的那个样子。

军人的感觉可能要慢慢找,军人的身份是丢不掉的。半个月过去了,很快到了八一,我们这些预备警官们坐着大巴到礼堂,基地政委告诉我们,总队组织了一场文艺汇演。大多数节目就是文工团的传统项目,我都很熟悉,和电视上差不多,穿上常服合唱,团队合作穿插戴着白手套的动作;穿上礼宾服独唱的主要是身形成熟一些的老艺术家;穿上修身特战服跳舞的年轻人、女同志居多……这种穿越时空的熟悉感让人放松。又一个节目结束的时候,主持人上来报了一个我从不熟悉的节目名字。

说是请欣赏歌伴舞:晚风吹过哨塔。

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前奏响起,舞台的灯光暗了,又慢慢变亮了。当前奏减弱,清灵的女歌声响起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儿穿着白色的裙子,跳着芭蕾的舞步,在八六拍的歌声中从舞台一边轻悠悠地荡到舞台另一边。

“晚风吹过哨塔,天边一抹红霞

年轻的士兵巡逻归来,枪口一朵野花”

重庆八月的天,一位穿着执勤军大衣的战士,英俊少年,英姿挺拔,光柱里还有造景落下的密集雪花,厚重的军大衣摆还能随着身体的转动形成一个小椭圆。

花环戴在少女头上,灵动的少女仰望着战士,沉默的战士眺望着远方,这不就是“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仍保持着冷峻脸庞”。

“晚风吹过哨塔,天边升起月牙

年轻的士兵唱着歌儿,轻轻弹着吉他”

少女舞到另一侧,镜头随着追光调度到另一侧,阶梯上错落坐着一个穿着浅绿夏常服的长腿战士,拿出一把吉他轻轻弹奏起来。少女、战士、晚风、岗亭,舞台上绵延的光落在脸上,

歌曲最突出的优点是分寸感。它的女声唱腔相当清灵,嘹亮又不外向,婉转又不炫技,年轻的雷佳声线像微寒的早春吹过来和煦的风。八六拍的节奏将故事和画面娓娓道来,#4、#5的旋律,苏联式曲风让歌词中这个因为十分美好的故事有些若隐若现的悲伤。

歌词里写的并不是爱情,尽管有年轻的士兵,有清纯的少女,却没有落入鸳鸯蝴蝶的情情爱爱里,这也正是它的分寸感所在。似有还无的互动中有浅浅好感,简略描绘的风景里有充分的留白,孤独的青春还有一些伤感。高级的艺术伴随的是克制的表达。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排长来说,真是一副有冲击力的美丽绘图:天地那么大,中间一个女孩一个兵,有人欣赏,有人奉献,有年轻的少年之心被理解的自我爱怜和淡然神伤。后来我脑中时不时就想起这个起舞的场景,总能响起这段溶血的旋律。

一支队伍需要信心,这种信心如果要在世俗的环境里,可以从财大气粗中获得底气,但是我们这支队伍不应该财大气粗。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讲精神,讲传承,表面上规避的是市场经济,实则更规避了人的底层欲望。那时候我甚至有些不能欣赏这样的自我标榜,觉得这个世界有许多起早贪黑的人,区别只不过是我们在温饱之上,他们在温饱之间。

后来我发现,我们的战士在重庆最繁华的核心,目标就在山顶。山后繁华的大礼堂的霓虹灯光柱一直照到山前的哨位上来,灯光所到之处,伴随着每天七点钟,大礼堂人潮流动的广场广播里,萨克斯会吹奏出《友谊地久天长》,曲调入耳,自然会在心中填词:“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每次吃完了饭在大院里散步的时候,想起毕业了就再也不见的同学朋友,想到下一次休假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也有些失落。身在哨位的战士们比军官休假更少,自由的空间更小,能够亲自涉足的世界很小很小。从这个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很匮乏的,所能接触到的物理空间比为着生活奔波的芸芸众生更加匮乏,暂时的衣食无忧也许又更加放大了这种高级的烦恼,一个人的身体如果能安定下来,心总是容易想到远方去。如非少年老成,一个少年的心应当是情愫多于方向,等到少年长成的时候,有了方向,情愫却慢慢消失,投身成年的暗夜,没有回头。

2013这个年头,在一切都在快速交替的时候,我在中山四路的大院内外走过了四季。黄葛树的叶子不分时节,一半枯一半绿。民国的石板路处处都是我胶鞋、皮鞋、战靴踏过的足迹,有时夜里吹着风我一路小跑,夏夜野生的蟑螂也被惊起,飞舞奔逃,有时粗老的树和木质窗框都滴滴答答下着雨,我踩在青苔上小心翼翼。我一边走一边想,闫肃首长讲说军人也有风花雪月,说风是“铁马秋风”、花是“战地黄花”、雪是“楼船夜雪”、月是”边关冷月”。自然的美越丰厚,生命如果没有足够的张力,就会显得贫瘠。晚风吹过哨塔,天边一模红霞,歌里也是这样,很美,但令人叹息的恐怕不只是美好的风物,还有发光的青春。一代一代年轻的战士们最珍贵的是什么呢?一无所有的当兵人不就是奉献的一段又一段青春,这也正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

霓虹灯下的哨兵,经历的风花雪月与戍卫边疆的战士不同,不输于彼此的是内心的孤寂和悸动。我们当然可以用一种主义去提携他们的精神,同时也需要一些慰藉去为两点一线的挥洒青春做一些支撑。奉献、尊崇、以及我认为的自我感动和用力过猛,其实都是这样的支撑。他们只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啊!那一刻我与别扭的自己和解了。自卫哨、文艺宣传、十六七岁的战士和二十二三岁的排长,混乱交织的一切都合理有序了起来……

几年以后,电影《芳华》上映的时候,我在汉口的一家电影院,片尾曲款款响起,我只能轻轻抹泪。一时有争论说能欣赏到芳华的,都是六七十年代的人,只有他们才懂那些过去的特殊年代,这原因其实很牵强。芳华在讲什么呢?与文工团情结、与特殊年代,与人情冷暖都不全然相干,影评人不需要强行解读,片尾曲《绒花》第一句开门见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有一些年轻人们没有触动,只是因为他们还处在青春期,而不是对青春逝去的遗憾里。事实上你充实或者灿烂与否又能如何,无可挽回地逝去,不可抑制的追悔,所有人都莫能外。

晚风吹过哨塔,天边升起月牙,旭神弹着吉他,伦神说真好,雷佳长得真好,我说是啊,真好,她的嗓音,这首歌,真好。

一年后,我从福州回到重庆的第二年,总队的文工团到市委大礼堂去表演,中队负责保障,我加了团长的微信,那天的节目有很多从前演过的,原来文工团会一直保留一些比较成熟和优质的节目,但是没有《晚风吹过哨塔》,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节目很优秀吗?第二天我给团长发微信,给她讲了,一年前有这个节目,我觉得有多好,以及对我从军生涯的意义。

她回我说:“这个节目不会再演了。”

“为什么,多可惜呀!”我赶忙问她

我安慰自己,是因为有了更多更好的节目吧。

她回:“因为跳这个舞的那个女孩,她退伍了。”

唱歌的人好找,跳舞的人却走了,那一刻我端着手机,抬头看着铁网围成的篮球场上面的方形天空,感到一种巨大空白,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抽离,不是23岁的我个人的青春,是属于一个群体共享的羁绊。

那以后,时间在2013年以后突然加速了。离开福州后,伦神结了婚;旭神去了另一个军校,成为了之前日常被我们“黑”的军校学员队长,而他“注定逃不过纠察”,好在虽然每天面对,却终于无需恐惧;2016年,闫肃老先生去世,我也因为个人强烈的不成熟意愿,成为了一名复转干部,离开了部队。接到命令是在4月,像之前的每一个这个季节一样,重庆一直阴雨连连,我心里有些明白,四年的军旅生涯就此完结。那晚我彻夜难眠,因为另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是四年,是你一生的军旅生涯应该就都到这里了。这种告别,如同指战员们的青春离去的单行线,发箭离弦,不可逆转,随之而去的是肆意妄为,上蹿下跳的那个自己。

这些年次序过去,有时候我开着车在北滨路上,在朝天门大桥上,路灯洒在江面上,青藤从山崖倒挂下来,轻轨无声开过,又被吸进楼中,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梦,当前奏的手风琴又施施然响起的时候,分不清的梦境和现实交织,我的脑海里就又冒出那个从未消失的连队,一日生活作息每天都在坚持,集合、跑步、熄灯、查哨。

是领班员在咧着嘴笑:排长,排长,你回来了!

排长,排长,是我们啊,市委山城第一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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