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利村的怪物 第1章 上

作者:红色面包机 分类: 更新时间:2024-04-11 00:5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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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对过往乏淡人生的回望,我决定写下这篇文字以纪念二十年前的一场经历,以证明在漫长而又琐碎的时间里我并不是以一副徒劳且干枯的灵魂度过一生。那是图恩历1145年,革命后的第十五年,国王死去的第十年,皇帝登基的第二年。那一年的霍尔尼翁有一个冗长的春天,整个城市数个月都地处于一种春日的慵懒之中。从我的办公室往外望去,可以看到空空荡荡的街道与一座不足十米的小桥被阴暗的房屋包围,以及偶尔用以点缀飘落的不知名花瓣和积在凹处的水坑。由于建筑的拥挤与日照的不足,那座河上的小桥已经盘满了某种我不认识的植物。而我的工作几乎就是在坐在窗边,统计为数不多的过桥者之中有几个滑倒的倒霉蛋。当然,市政厅肯定不会因此就对这座可怜的老桥进行维护的,他们仅剩的预算都被用在了物流和治安上。出于这个原因,当时我几乎以为整个春天我都要和倒霉的尖叫声为伴了。

请原谅,我对于那个春天实在有着不好的印象。随着皇帝的战争进行到第二年,商店里的各种商品价格都在不断上涨,土地买卖的生意也受到了打击,因此我几乎没有任何工作可做。这要是其他时候,我肯定会感到非常的庆幸。但那时不同,那时我正要向我的女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求婚。但是,她的父亲似乎更喜欢另一个商人的儿子,这让人感到焦虑。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工作,没有钱,我该拿什么去布置婚房和晚宴呢,拿什么说服我的岳父我有能力养活他的女儿呢?于是尽管我的爱人不断向我发誓,但我还是在祈祷和咒骂中度过了春天的前两个月。

所幸,转机很快出现了,这似乎证明了上帝始终还是怜悯世人。只是对于这位上帝的使者我实在感到有些惊讶。他在一个下班的傍晚开进我的办公室,自称是法尔斯先生,为一名在首都的商人工作。这是一个体型健硕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穿着一件棕黑色的大衣,站的和墙一样笔挺,身高比我高了近两个头(我自认为算是高挑),他上眼皮有些耸拉,显得有些倦怠和不耐烦,眉头又微微皱着,且几乎不留胡须,脸上和手上几乎可以看见的硬朗线条似乎让他自称为文员的说法不太可信。我笃定这一定是一个不普通的人,也许是军官或者特务。但我没什么精力去做侦探,而是关注着他老板所看上的一桩生意。为了保障羊毛供应,他的老板派他前往阿什利村尽可能地购买土地,为此,法尔斯先生需要雇佣一位处理法律文件方面的专家同行,也就是我,并提供丰厚的报酬。照理说这个时节像这样的工作要不到几个子儿,但阿什利村的情况比较复杂,那里长年与世隔绝,除了在一位地理学家的著作中被评价为“不适宜农业”之外,就几乎没有什么文件资料。因此,明确属权,丈量面积,起草文件等一系列工作将相当有难度。在这里,我不再赘述我这无聊的工作内容。

第二天,在准备好行李之后,我们雇了一架马车便匆匆地出发了,我们几乎花了正常价格的两倍才雇佣到一位合适的车夫,因为几乎所有车夫都不愿意前往阿什利村。他们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述那个偏远小村的奇怪传闻。据说有一只可怕的怪物盘踞在那附近的森林里袭击旅人。但法尔斯先生明显不相信这种乡间传闻,而我也因为日常的工作接触过许多所谓的灵异事件,实际上无非是农民们的迷信罢了。最后,只有一位英勇的马夫愿意带我们前往阿什利村,但我看他也并不相信这种奇异故事,他只不过找到一个筹码好涨价罢了。

因为挑选车夫花费了太多时间,我没来得及和我的妻子告别,只好为她留了一封信,信中有一朵玫瑰和我接下来的通讯地址。这里有一件让我好奇的事,法尔斯先生看起来并不像会在旅行时携带过多行李的人,但他的行李却比我还多了两个手提箱。我有些好奇箱子里是什么,但面对法尔斯先生那张严肃的脸,我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发问。

从霍尔尼翁到阿什利村大概有四天的路程,这期间法尔斯先生几乎没有主动说过话。我只好与车夫聊天解闷,法尔斯先生也从不对我们的话题发表一点意见。他始终保持着小憩的姿态,在沉默中与我们穿越荒野

到了阿什利村之后,法尔斯先生的话总算多了一点。他开始和我们谈论糟糕的路况,阴沉的天气,以及干裂的土地与废弃的水渠。看起来这座村子的灌溉系统以及很久没有被维护过了,以至于外边有大片荒废的田地。这也并不奇怪,很少有村庄的财力能够对这些复杂的大工程进行投入,自从大革命之后,其他地方的农村也往往是这种情况。首都的政治混乱与在革命中死去的土地贵族们让城市之外的土地无人顾暇。更别说这些年有大量的年轻农夫拿起火枪死在战场上了。荒凉的景色让我隐隐觉得有些紧张,似乎春天冰凉的空气中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粘稠物体粘在我的喉咙处,令人不适且不解。

不过总算,在我们将要进入村子的时候看见了一片有人劳作的农田,这让我感到好了一些。当地的农民正在播种,不同于别的地方,这里似乎没有多少男人被征入军队,因此农田里男性的数量明显要多一些。在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会抬头看看我们的马车,站一会,也许是好奇或只是为了休息一下弯曲的腰,然后又低下身子去劳作。因为距离的关系,我不太确定他们脸上的神情,但我总感觉像是不太欢迎我们,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猜对了。而进入村子之后,我们又注意到这些破旧的草屋都有些共同的特点,都没有窗户,并且门口都悬挂着一种不知名植物(很抱歉我又不认识这种植物,我上的法学学校没有开设植物学这门课程)系成的草束。到这里,法尔斯先生从办公室之后第一次主动问话:

“这些房屋没有窗户,是习俗吗?”

“不,先生,我想是因为窗户税被取消的消息他们还不知道”我回答。过去由国王统治的时候按照窗户数量的多少来对每栋房子进行征税,这就省去了包税人们丈量房屋面积的麻烦。但是自从大革命以来,共和派执掌了权力,作为房子最大的一帮人,他们很快废除了这一税项。

至于奇怪的植物,在法尔斯先生的要求下,我们停下车询问了一位当地的村民,村民的态度非常地冷淡,似乎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我们多说。直到法尔斯先生拿出两个铜币,他才告诉我们这是一种用于驱邪的装饰物。看来这里的村民的确相信有某种可怕的怪物。我对植物学并不了解,因此,直到许久之后我才知道,这种名为油兰草的植物来自遥远的异国。

在穿过村庄后,我们到达了一座山坡处,山坡后面是一片乱石与一条扭曲的河流,山坡之上是一座残破而老旧的宅子。这座宅子四周枯零的树木和腐坏的木制栅栏围绕,主题建筑呈L形,大概两层高,二层大概有5到7个房间,全部由石头建成,一道隐约的裂痕从屋檐下的阴暗中蜿蜒而出,盘踞在那青灰色的墙体之上。屋顶的红瓦片已经褪色,大门口的一尊战争女神像的表面也已剥落,宛如长满了老年斑。主体建筑的侧边是一座木制的马厩,马厩的空间很大,至少可以容纳八到十匹马,可现在我只看见一批瘦弱的老马喘着粗气。

马倌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表情冷淡而动作娴熟。他帮助车夫安置了马匹。新来的朋友似乎让那匹老马有些不适。接着,这个男孩又带我们敲响了宅子的大门。在少许的等待之后,我们终于见到了这片土地的主人,阿什罗恩男爵。

男爵的年龄很大了,至少也有七十岁。瘦小的身体拱屈着,灰白杂乱的胡须头发和皱纹里藏着一束打量的眼光,手指纤瘦得如同外面断裂的树枝。在斜着眼睛扫视了我们一番之后,男爵客客气气地伸手示意我们进门,语气却像这座屋子里的凉意一样:“请跟我来,我尊贵的朋友们。”

由于男爵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友好,我有些犹豫是否要进门,但法尔斯先生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径直提起行李迈了进去。于是我和马夫也只好跟在法尔斯先生的后面。我们从大厅径直上到了二楼,屋子里面相对于外部要显得整洁许多。一件盔甲被摆放在大厅中央,四周的墙上有一些油画,与一些油画的画框。我注意到男爵对艺术的品味大概更接近上世纪的风格,不过考虑到这些物件看起来的状态,这些艺术品更可能是他的父亲或祖父留给他的。

按照传统,男爵作为主人为我们安排了几间卧室。并通知我们在稍晚的时候参与晚宴。我本以为我们会在餐桌上敲定关于土地的事情,但事实证明我并不了解这个古板的老人,我对于这一趟旅行所抱有的乐观态度很快就在餐桌上被消磨了。

晚宴在一楼的餐厅举行,说不上丰盛,但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几瓶看起来有年份的葡萄酒,一只烤鸡,土豆泥,以及一大盆豌豆汤。主食是裹着某种酸辣酱料的面条,此外还有一些蔬菜沙拉和水果。烤鸡的香味非常浓郁,而且要比城里餐馆中出售的大上许多。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餐桌上比我预想的要多出一个人。

“这位是艾卢耶先生。”男爵往嘴里送入一勺土豆泥“我们这的包税人。”

那是一个打扮干净整洁的年轻人,大约二十来岁,眉眼间似乎闪烁着某种狡黠的笑意。

“税务官,男爵阁下”艾卢耶先生微微笑了笑,然后看着我们摊了摊手“这是有不同的。”

“都一样”嘴里的食物让男爵的声音有些含糊“都只想从我们这些可怜人手里榨走最后一个铜板。”

于是到这里我回忆起来了,这位税务官也是来自霍尔尼翁。数年前我们在某些业务问题上曾接触过。共和派执政期间废除了长期以来的包税制度而改为税务部门。艾卢耶曾向我咨询过一些周边村庄的情况。不过,据我所知,阿什利村由于偏远和贫瘠,在旧王国时期乃至革命后的这些年几乎从来没有上缴过税务。

“那么,男爵大人。听上去您似乎需要一笔钱?”法尔斯放下刀叉,转向男爵“也许您会对我的提议感兴趣的。”随即,法尔斯向男爵介绍了他的方案,其中的优厚条件是我从未见过的,不仅包含超出市场价格的收购金额,法尔斯的老板甚至为男爵提供了一套位于霍尔尼翁的豪华住宅和相应的生活开支。问谁都知道,霍尔尼翁是南部的大城市,里面一套普通住宅的价格就已经相当不菲了。

同时,我也吃惊于寡言的法尔斯先生居然能如此流利地介绍这样一个详尽的方案。按照他的说法,畜牧场的建设过程与后续的运转都会保证完全雇佣本地的农民。并且支付一笔相当可观的工资。我估算了一下,这笔一个月100铜币的工资远超一户农家能从地里种出来的价值总量。此外,还将投资并维护一条从阿什利村到霍尔尼翁的马车运输线,同样以高薪雇佣本地人。

但是,男爵大人甚至都没有听完,只是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淡然地拒绝了。

“男爵大人,这能带来更好的生活,他们不必要再终日忍受饥寒,而且能第一时间买到城里的布料和其他用品。”

“失去了土地,我们什么都不是。”男爵是这样说的。“等待我们的只有饥饿和死亡。”

“但如果你们想留下来住几天,请自便,你们可以看看属于乡下人的仪式是什么样的。”

显然,晚宴最终在并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艾卢耶先生和法尔斯先生明显都不受到主人的欢迎。至于我,我当时只想着,如果男爵不出售土地,我能从法尔斯先生那里拿到多少报酬。以及男爵所说的农村仪式是什么,这让我有一点期待,我想看看从我的办公室窗口看不到的东西。

夜晚,我和法尔斯先生在卧室内休息。房间的装饰非常简朴,是很明显的乡下风格,而且也比我预想的干净。房屋的空间稍微有些狭促,但各种家具一应俱全。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躺在了柔软的床上,想要安抚一下几天以来的劳顿。但法尔斯先生似乎一点也不疲累,而是站在阳台上久久地望着远处的村子,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来客是艾卢耶先生,法尔斯先生似乎对他的来访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点头示意他坐下。艾卢耶先生笑着道了谢,坐在了一张木桌旁。只有我躺在床上,有些迟疑地看着两人。

“我似乎打扰到您休息了?”艾卢耶注意到了我的疑惑,转头看向我。只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拿起桌上的杯子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不,您请便。”我有些不知道我是不是该从床上坐起来,躺着并不太礼貌,但坐起来似乎又有些多余,毕竟我猜他们的谈话内容不是评论我的睡衣颜色。

“您的睡衣看起来料子不错,下次可以告诉我是在哪家店买的吗?威尔先生?”艾卢耶向我举杯致意,嘴角还是带着他那微微的笑意。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记得我的名字,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陌生人对于睡衣的评价也有点让人不自在,所以我只是笑了笑,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告诉了他。

“那么,你有什么主意?”法尔斯背对着油灯发出的光,站在木桌前,脸上是一片阴影。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里都是乡下人,一年到头只能种出几个土豆几个洋葱,要怎么指望他们的兜里能有金币呢。”艾卢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皇帝陛下也不需要土豆和洋葱,他只需要金币,如果我空着手回去,我的上司,啊,就是威尔先生知道的那位,一定会杀了我。”

听到这话我被逗笑了,当然我没有笑出来。我确实认识艾卢耶先生的那位上司。老实说,那是我见过的最和气甚至是软弱的男人。即使税务局内其他人嘲笑他的矮个子和挺起的肚腩,他也只是笑嘻嘻地处理堆积的文件。毫无疑问,他之所以能担任那个职务只是单纯的在业务方面出色.实际上,我认为他根本不适合那个领导岗位。

不过法尔斯先生显然不知道这一点,我不知道他当时在脑海中经历了怎样的想象,但我看到他的身体微微后倾了一下,然后扬了扬脖子,说:“我很明白你的心情,艾卢耶先生。我的老板也不是一位好惹的人。”哈,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很难想象像法尔斯那样的壮汉也会有这种恐惧的神情。

“但是很显然,法尔斯先生,或者说法尔斯先生的老板有金币。”我慢慢地反应了过来,很明显如果男爵大人将他的土地出售给法尔斯先生,那么他也就自然有钱交税了。

“还能留下不少自己的,这样他可以换一匹好一点的马。”艾卢耶补充。“更别说霍尔尼翁的大宅子了,啧啧啧。”

“但他对这个想法非常抗拒。”法尔斯也坐了下来“他也很抗拒缴税,你在这呆了多久了?”

“两个多月。”艾卢耶指尖飞舞着不知从何时掏出来的钢笔“当然我们还有另外一种方法。”

他随后看向我,几乎是盯着我的眼睛“你注意到了,他没有子嗣对吧。”

我迟疑了一下,但立马反应了过来。假设男爵没有合法的继承人,那么在他死后,根据法律,应该由他的法理领主也就是某个伯爵获得他的遗产。

“阿什罗恩男爵的法理领主是图德伯爵”艾卢耶说。

“但他在革命中已经被皇帝砍了头。”法尔斯的语气很平淡,仿佛砍掉的不过是今晚吃的土豆。

“这种情况下,按照旧时的法律土地被视为无主,但新的法律规定这些土地将属于皇帝陛下的政府。”

“是的,所以我在这住了下来,男爵大人是很古怪,但是他非常恪守好客的贵族传统,这可不多见是吧”艾卢耶笑了笑“虽然并不厚道,不过等这位老人家安眠了,我就能根据陛下的新法律直接收走他的土地。当然,有一部分属于本地的教会,但这里只有一个神父而且我打赌他会很好说服。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假装男爵在生前就已经同意了出售土地,然后让法尔斯先生拿走土地,我则拿走法尔斯先生的钱袋交差。这里是存在一些不合法的地方会让政府在本应收到的土地和税款中只能拿到后者,可谁叫这里的人一个子儿也没有呢?所以是他们不会在乎的,为了更实际的税收而不是贫瘠的农田,他们早就默许了这种行为。”他的说法很有说服力,皇帝在催促各个行省上缴金币以服务他的战争,焦头烂额的各级政府的确愿意在这一点上做出明智的牺牲,尽管皇帝也许会不高兴,但他也不会知道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土地被他的臣子放弃了。这大概就是所谓法律的空子或者官僚系统的生存之道。

“剩下的钱呢?”我问。

“留给本地人吧,这样他们也会支持我们。”艾卢耶说

“我不可能在这里等那么久。”法尔斯皱起了眉头。

“哦,那就只能希望男爵先生早点……”艾卢耶摊了摊手然后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时候不早了先生们,我不打扰了,顺带一提,晚上最好不要再出门,白天也不要到村子外面去。听说最近有些凶猛的小动物出没呢。”

艾卢耶先生做了个告别的手势,退出了房间。我感觉这场谈话有些微妙,可又说不上来什么,于是转头想看看法尔斯先生的神情。

“他在邀请我们”法尔斯先生说“他想邀请我们安排一点小小的‘意外’。”

我被这个说法吓坏了。整件事件和我其实毫无关系,我并不想牵扯进一桩莫名其妙的命案,哪怕只是听说。毕竟,在我读过的侦探小说里面,这种情况下只有罪犯和被害知情,我希望我不需要从这两个身份中挑一个。

“也许你想得太多了。”我盖上被子,好像这就会与我无关似的。

“或许。”法尔斯先生吹灭了油灯“但如果一头怪物杀死了男爵,那对他和我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说完,他也躺到了床上。然后没有一丝声响,就连翻身的动静也没有。在这安静之中,我很快陷入了梦乡。

我几乎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睡眠的质量非常糟糕,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而且在一整个晚上我都能感觉到进入村庄时的那种粘稠感。这让我甚至感觉自己的精力不如昨天晚上睡前。此时法尔斯先生已经不在屋内了。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动手去谋害男爵。但我会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法尔斯先生看起来并不像那么冲动的人。

尽管我的灵魂似乎还有些虚散,但肚中的饥饿驱使我走到了一楼的厨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食物。厨师为我提供了一点干面包和一碗冷汤,并向我表示了歉意,他说,平时的厨房就只有这些东西。老实讲,这和昨晚上的差距有点过大了。面包的口感只能用坚毅来形容,坚硬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味道,如果一定要打个比喻,那就简直像是在吃法尔斯先生。至于冷汤,那股酸味让我直接放弃了喝下它的想法。

在糟糕的进食之后,我回到房间写了一封信准备寄给我的妻子,信中告诉她也许我会多待几个时日。此时我已经萌生了离开的想法,照我看来,法尔斯先生短期内大概没办法实现他的目标,而我也不太想留在这里让那个商人的混蛋儿子有机会蛊惑我的岳父。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是应该简单地做一些准备工作,比如对土地进行丈量和统计之类。

在写完信后,我又参观了男爵先生的房子,里面的装潢相当朴素,只不过比普通的民家多了几件艺术品装饰和一些高档窗帘地毯之类的家用,其中最让我影响深刻的是一副挂在走廊里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个骷髅头骑士,我不太了解宗教,但总觉得那有什么象征意味。一楼除了餐厅与大厅之外是佣人的房间,男爵本人则住在二楼走廊的最尽头,不过现在房门紧闭。我们的房间位于走廊的另一头靠楼梯的一边,而艾卢耶先生的房间则是在我们中间的一处转角处。也许是在设计时的失误,也许是因为农村春天的天气实在阴沉,整栋建筑的采光可以说有些糟糕,甚至有些让人踹不过气。于是我决定到庭院里逛一逛。

在庭院里转了一圈的我依旧感到无聊。不知为何,整座宅子除了马倌与厨师外我没有见到任何本地人。倒是遇见了我们雇佣的马夫,他告诉我他发现一个垂钓的好地点并邀我同去,但我实在厌倦了对着一条河发呆,于是谢绝了他的邀请,他只好一个人前去钓鱼,甚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天如此。

接着我到马厩把信交给那个男孩马倌,请他有时间帮我投递出去。男孩答应的时候,我注意到马厩里的那匹老马不见了,男孩告诉我男爵正在外出巡视领地,就像过去所有贵族履行义务的样子。想起过去,让人不免有些唏嘘,自革命以来,贵族的时代已经肉眼可见地褪去。尽管皇帝的登基似乎又为我们带来了许多这爵那爵,但旧日的传统与习惯已经不可逆地消散了。就连马倌也是白天工作夜晚回到自己家中。

晚上,法尔斯先生回来向我分享了他今天的行程。他到村子里转了一圈,按照他的说法,整个村子的生活水平不容乐观,而他的土地收购与建设畜牧场的计划将能很明显地改善这一点。我则告诉他,通过一顿午饭,我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向我谈起本地人对他此行的目的的反应。一些人对他的计划很感兴趣,但也有许多人表现出和男爵一样的态度。不过,大多数人的态度都是次要的,因为这里的多数土地都掌握在男爵的手里。如果男爵不愿意出售土地,其余那些零散的地块对于建设一个畜牧场是毫无益处的。当然,说服散户的工作要容易些,这也是法尔斯先生和我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内容。

“在谈论到男爵的土地时他们很明显有自己的想法”法尔斯先生最终得出结论“他们讨厌艾卢耶,但对我仅仅只是不感兴趣。”很快,我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每天会到村子里做一些丈量田地和观察土壤并询问产量的工作以确定这片土地大概的市场价格,同时也方便后续相关文件的起草,法尔斯先生则跟在我后面并时不时提出一些法律问题,说实话,作为一个替人打工的,这样认真的人我倒真没见过。

但有些当地人显得相当抗拒,我们不止一次被人从农田里赶出来。起初我有些担心法尔斯先生会因此发火,但他的脾气也比我想象地好上许多,甚至在第三天,我几乎失去耐心的情况下,他还能为我鼓气。于是,我只好继续偷偷地进行这些工作,以尽量避开本地人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工作的不顺利,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我总是能听到奇怪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房屋内部结构的声响,可日复一日,那声音越来越像某种黑夜里的野兽。我询问了法尔斯先生和艾卢耶先生,前者说自己习惯了在奇怪的动静里入眠,后者则告诉我,多睡几个小时,就像他一样。在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人相信那真的是什么传说中的怪物。

这样的日子大概重复了几天,在我们开始感到挫败时,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天我们来到了村子外围的教堂处,这座木制的小教堂坐落在河边,看上去残破不堪,也许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不过和男爵府一样,门口没有油兰草。

村子里唯一的神父似乎并不在教堂。但是艾卢耶先生正在教堂里与一群本地人交谈。

“先生,有人说这片地底下有金矿。”一个村民说。他指着教堂西北角的一处洼陷,看起来是某个下雨天形成的“您看看有这种可能吗?”

“嗯嗯,这是很有可能的。矿物的存在的确会让土表有凹陷的风险。”艾卢耶举着下巴,点点头“不过,矿物也许埋藏在深处,如果没有工具,甚至可能需要抽水机,开采会比较困难,当然,具体问题我建议你们到城里雇佣一位地理专家。而且,这里不是教堂吗?总不能把教堂拆了吧。”

那些本地人面面相觑“可我们没有钱买这些东西。教堂?为什么不能在村子里建一个呢?每次礼拜都要跑这么远。”

“这我不得不向你们介绍一位贵客了。”艾卢耶笑着,示意他们看向法尔斯先生。法尔斯先生抓住了这个机会,向村民们开始兜售他的计划,他告诉村民,如果他们把土地出售出去,就有钱来开采金矿了。这些村民们的反应则非常热情许多人甚至开始畅想如何用金矿的收入去改善自己的生活,去给母亲治疗肺痨,去送孩子读书,去买一头好一些的牛。不过最后一个想法似乎被嘲笑了。他们说:

“挖矿可用不着耕牛。”

人们把法尔斯紧紧围住,急切地询问着各种问题,艾卢耶看着他们,又看向我,说:“威尔先生,您有空陪我去找一找神父吗?也许这里有些法律问题他想问你。”我自然是乐意的,这本就在我的职责之内。

在回村子的路上,一条四周没有人的情况下小道上,我问他:“您是怎么判断那里有金矿的?”

“我骗他们的。”艾卢耶的语气非常平淡,像是在讨论天气“我准备了一些金沙放进那个可爱的坑。散布一个谣言并不难。就算谎言被揭穿,那也会是他们挖了十几米深的洞之后。”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否应该严厉地谴责他。但我知道这个谎言的结果明显是有利于我们的,这些村民会开始有对现金的渴求,并且在淘金梦中不再那么在乎对土地的经营。这样一来,村子里或许会有一些人站在法尔斯先生一边了。

我们最终在一家民房里找到了神父。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小房子,与其他居民的没有什么区别。方形的空间,一张单调的木板床,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个碗和两块破布,地上有几个空扁扁的麻袋和瓦罐,一边是做饭用的吊锅与火堆,火堆是熄灭的状态,而锅里盛着一种黄色的糊糊,散发出一股馊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格里高利神父正在床边为一名卧病的妇人祷告。神父的身材矮小而又有些浮肿,左手缺失的小拇指也有些引人注目。我们等待他念完了祷告词,艾卢耶便把我介绍给了他。

“威尔先生,麻烦您向格里高利神父介绍一下现在关于土地继承的法律吧。”

于是我向格里高利介绍了自己,神父看起来很拘谨,他似乎并不善于面对陌生人。在我向他介绍关于继承法的内容时,他总是看起来有问题要问的样子,我不得不多次提醒他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提问。这让我有点不爽,也许是因为神父那有些漂浮的眼神。我不禁怀疑他是否有坚定的信仰,毕竟我听说专业的神职人员都有直视撒旦的坚定勇气。当然,也有可能是法律比撒旦还具有威力。

“所以说,大约三成的土地会划给教会?”格里高利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高兴。相反,他邹起眉头似乎在懊恼地思索着什么。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艾卢耶先生,相比于艾卢耶先生,格里高利简直完全不隐藏自己的情绪。

“实际上,由于总教会在革命中已经被打击得名存实亡。这笔遗产几乎可以说由您个人继承。”艾卢耶补充道。他的眼神飘向那位卧床的妇人,似乎对她要比对格里高利的兴趣更高一些。“如果不是虔诚的皇帝上台,那帮共和派什么都不会留给您。不过我得提醒您,不同于过去了,教会也得交税。”

“老爷,真是抱歉,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咳咳。”床上的妇人挣扎着爬了起来打断了我们,极尽可能地睁大双眼表现出恭顺和谦卑,但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担忧和愁虑“那以后我们还得交地租吗?交给谁呢?土地一年比一年贫瘠,今年的收成又太糟糕,我们实在没有小麦了,豆子,豆子可以用来代替吗?”

我看向艾卢耶,这是他要回答的问题。但他此刻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下来,很难想象在男爵府上吃了两个月干面包还能笑着和我打招呼的人会露出这种表情。不过他现在只是保持着沉默。我和他都知道,不要说豆子,就连小麦现在也不会被税务部门所接受了。在共和派执政期间,皇帝还是第一执政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年前,税法的改革就已经要求统一征收银币。许多包税人在那时被砍了头,艾卢耶先生大概也是那个时候找到了这份工作。彼时混乱的政府恐怕没有能力把法律的变化普及给所有人,更别说这种连过去的包税人都懒得来的偏远地区了。

“那么,盐税呢?盐税会减少吗?”妇人几乎哽咽,她憔悴的身躯蜷缩在床的一角,眼泪几乎顺着因消瘦而突出的颧骨流动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她明白这沉默的意思。

“不会。”艾卢耶挤出两个残酷的字眼,妇人听了只是垂下双眼,低声诉说着家务的琐事并请求艾卢耶能宽限。这时,格里高利提议我们到外面去谈话,于是我们起身离开了这位可怜的妇人。我很同情她,但现实是我也一样为金钱所困扰。

但在外面,也有几位小伙子在等着我们。为首的一个斜着头看着我们,左手搓了搓衣角,把上面的泥土掸掉。然后扬头向我们问话:“写字的,如果男爵死了,他的地应该怎么算呢?”

于是我又介绍了一遍皇帝陛下的法律。正是因为这部法律,许多在革命或内战中死去或被剥夺头衔的贵族,他们的土地全都被收为了国有。

“我从没听说过这部法律。”眼前的年轻人皱起了眉头“这一点也不公平,我们的父辈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凭什么要交给外乡人?”

“这是新的法律。”艾卢耶尽力向他解释“我保证你们以后的税赋会比交给男爵的少很多。”

“男爵可以保护我们,这帮外地佬可以做什么?”另一个年轻人向着领头的说。于是那个领头的恶狠狠地抓住艾卢耶先生的衣领,死死地瞪着他,说:“听着外地佬,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政府或者国王,如果你想要我们的土地,你最好乘早打消这个念头,不然我就把你丢进夜晚的森林里喂给怪物。”

艾卢耶升起双手示弱:“嘿冷静一点,我们总能找到大家能接受的方案。”

格里高利也附和:“松手,孩子们,艾卢耶先生不过是个可怜的职员。我也是外地人不是吗?不要心怀愤怒和偏执。”

“神父,这不一样,您是上帝的人。”他们显然对神父是尊敬的,年轻人松开了双手,退了一步“我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但他们最好也一样。”

所幸艾卢耶先生再三保证事情尚有商量的余地,格里高利也从中说了不少好话,这几人才并愤愤离去,并宣称绝不会把土地让给外人。这之后,格里高利先生倒是出乎我意料的非常赞同出售土地的计划。他说本地的教堂急需一笔钱来修缮,而他也找不到人去耕种可能分给教会的土地。在达成共识后,我们友好地互相告别。

“骗子,他完全是为了还自己的赌债。”在格里高利离开后,回男爵府的路上,艾卢耶冷笑着和我说。“他的小拇指是在赌场被砍去的,我见过那种切口。”

“您是不是太绝对了?”我表示有些难以置信,毕竟格里高利刚在还在帮我们解围。

“我确实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和任何证据,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会说是直觉”艾卢耶耸了耸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急需现钱的人,而且不像是一个会为了公事而跳过公开程序的人。我指的是出售教会土地而不请示主教。”

说实话,我认为艾卢耶先生的话没什么道理,但他自信的神情又让人忍不住相信。不过我没什么心情去反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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