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 第2章 老兵

作者:司马慕铭 分类: 更新时间:2024-04-11 00:4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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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湘南的一个小县城,唐姓在当地是一个大姓,老一辈的人,名字都按家谱上的字辈排序来取的,比如发字辈,可字辈,修字辈等等,后者的名字里是不能带前者的字,不然的话,就是坏了规矩,乱了辈分。到了我们这一辈,没那么讲究了,单名的,重名的,怎么顺口,怎么来,名字是越叫越土,倒是省却了父辈们不少的心思。

乡下的院落稀稀拉拉,既没有依山傍水,又没有整齐的规划。那些稍有规模,连在一起的旧房子也因年代久远,逐渐被人遗失掉了,只留下老天井与那些青条石板,冰冷地待在原地,承受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打。

新建的房子又是高矮不一,全然没有个章法,瓦房也不是原来的样子,有意地拔高了,这类房子在当地叫做:假楼房;只建一层的,墙顶上压上水泥板或是倒上混凝土,便叫做平房;建上两层的水泥板小楼,为数不多,乡里乡亲都会赶过来看热闹,品头论足一番。瓦房,平房,小楼参差不齐,东一栋,西一栋,耸在南方的小院落里,总是极不协调,刚开始,上了年纪的老人扯着嗓子骂,说坏了当地的风水。毁了老祖宗留下来的灵气。后来没多少人搭理,也就自说自话,不了了之了。

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去搭理这有的没的,所谓的风水。全当是老人家的胡言乱语,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偶尔碰到一些怪异的事情,最多也就象征性地烧些纸钱,焚些香,求个保佑,落个心安。

乡下建房子是大事情,无论瓦房还是楼房,上主梁的时候,免不了要放鞭炮,师傅们还要讲些吉利发财的谚语,考究得很。有点类似于成语接龙,只是规则比较简单,同音吉利接得上来就行,首先由大师傅起头,再由下面师傅一个接一个,最后再轮到徒弟们,每接上一句,周围的人都会叫一声:好!主人家也会笑嘻嘻地打上红包,双手作揖表示感谢。安好梁后,才是当地建房的重头戏,叫圆垛,所有师傅在各个墙头,齐齐地点燃鞭炮,地上的鞭炮也紧接着响起来,密集的鞭炮噼里啪啦,师傅们再欢喜地把果盘里的糖果从各个墙头抛洒下来,那些孩子们爱吃的饼干,以及各类糖果天女散花般的倾泻而下。

孩子们一窝蜂地拥了进去,手脚麻利的临空都可以抓住不少糖果,反应慢一点点的,也可以从地上迅速捡起来不少糖果,总之如同在炮火中穿梭,战利品也是丰厚的。

湘南一带,建新房圆垛是热闹非凡的,也是大喜事,既然是大喜事,免不了要摆席,喝酒。越是热闹的场合,便越是聚集不少的乡里乡亲来凑热闹,有纯粹来看热闹的,也有特意赶来道喜祝贺的。总之,是欢快愉悦的。

可唐剑家建新房圆垛,却是个例外,闹出了不少笑话。

说是个笑话,却让乡亲们怎么也笑不出来,也再也没有取笑的意思,反而换而代之的是震撼,是深深的感动和肃然起敬……

圆垛的那天,师传们照例把果盘里的糖果,零食一股脑从各个墙头抛洒下来,周边的孩子们叫着,喊着冲了进去,有拿斗笠的,有拿盘子的,五花八门,反正能够接得住,兜得稳就好。那时候的唐剑也还是小毛孩,一看见这场景,急得直跺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从厨房操起一个大簸箕,顶在头上,硬生生拦住这个,又顶走那个。簸箕面大,远比盘子,斗笠好使得多。从墙头到地面的高度有限,师传们一抛洒,他身体稍微一动,很多糖果便稳稳地落在簸箕里,轻轻松松就截和了。懂事一点的孩子,看到这场景,也不跟主人家的孩子争吵,一声不吭快步就离开了。性格要强的孩子,劈头盖脑地数落他:你害不害臊,自己家园垛,也来拾捡,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新鲜事。

就是,你家干脆把糖果锁在柜子里,不是更好。旁边的小孩七嘴八舌地赶来帮腔。

唐剑架不住大家的攻势,脸一下子就红了。大家都起哄:羞不羞,臊不臊,脸红的猴子屁股样。

孩子们都差不多,得势就不会饶人,还不忘扮鬼脸恶心他。

他也不说话,暗暗用劲,瞅准时机,狠狠地撞上起哄的第一个说话的小孩,小孩没防备,这一撞,就来了个狗吃屎,斗笠里的糖果全都洒了出来。好在小孩子,劲儿都不大,也没伤到哪里。小男孩一骨碌爬起来,揪着他就扭打到一起,两双手,四个小拳头来回互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旁边的孩子也不劝架,一个劲地喝彩加油。

这边鞭炮声此起彼伏,那边孩子们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也有些孩子悄悄溜走了,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大人们。

大人们赶过来,硬生生地把他们拉开了,两个人还在空中挥舞着小拳头,像两个小牛崽,生猛得很,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半斤八两,也没分出来个胜负输赢,也都是脸肿得像个猪头。

这还了得,建房圆垛本来是个喜庆的事情,小孩子赶过来捡糖,也是个传统,说到底也是给主人家长面子,带气氛的,从来没听说过,圆垛捡糖,小孩被主人家孩子打的事情。

这事说小就小,一班小孩的事;这事说大就大,与礼与理都不合,这家孩子没有个规矩,不给个说法,以后有样学样,不得了。

事情就像火星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来说,火星子这东西,也要讲际遇的,碰上易燃物品,就会慢慢燃烧起来,然后冒出来老高的火苗;啥也碰不着,忽闪忽灭,也就过去了,整不出啥动静来。

乡下屁点大的事情,经不起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什么样的心理,没有人去关心。乡下人常说,打鸟的打鸟,摇树的摇树,没事都能整出破事来。七嘴八舌能凑合齐全的,每个村落是不缺这号人的。这号人像土拨鼠一样,只会拱土打洞,搞破坏,天生又爱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乱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小孩子争吵,打架是常有的事情,经这号人火上浇油,就会上纲上线,非要整出个名堂来。

偏偏传话的人又是越传越玄乎,越传越走了样,变了味。

传到双方父母那里,都完全不是一个版本。说的都是有板有眼的,比在场的人还要详尽细节。

一时间,倒是让人难以分辨是非曲直来。传到唐剑的父亲唐爱国那里,就是自己的孩子仗着势,欺负了别人,小小年纪,下手狠着呢!至于仗着哪里的势?又是仗着谁的势?没有人说出个大概来,闪烁其词的,这不明摆着:不但是要个说法,而且话里有话,带着刺,带着酸,明面上说的是道理,暗地里是想看看这个本家的兄弟如何来圆这个场。

唐爱国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窝着火,脸上赔着笑。又恰逢是自家大喜的日子,一大堆事情要忙,一大堆的客人要招待。于是一边给围观,起哄的乡亲们派烟,一边赔着笑脸做着辑:管教无方,让兄弟们笑话了,这小兔崽子,非要海揍他一顿不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表明了态度,是不是真的海扁,海揍一顿,那是唐爱国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傻到叫喊着,怂恿着让老子打儿子,尤其在这种乡下大喜的日子,谁说出来,不仅是要遭人嫌弃,遭人骂,还会被孤立起来,这是生孩子没屁眼做得缺德事,所以,乡下有时候人们又是有界限的,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有一些大家都默认遵守的规矩。

唐爱国一手拧巴着唐剑的耳朵,一手用力狠狠地打在他的屁股上。这两父子是有默契的,唐爱国动作幅度大,但落点轻,刚一落在儿子的屁股上,唐剑就哇地一声大哭,一声高亢过一声,一声抽泣得比一声还难受。让周围的人看了,心都揪在一起,特别的同情。

唐爱国怒气冲冲,骂骂咧咧的还要动手,被三,五个宗亲兄弟拉住了。有人说,算了,都是小孩子,教训一下就好了。其他人也都附和着说。

唐爱国佯装还要再打下去,这边乡亲一起拉着,拽着,一拉一扯也就基本上收场了。

他狠狠地瞪着唐剑,说,小兔崽子,今天你叔叔伯伯给你求情,下次再这么闹腾,非把你屁股打开了花,妈来个巴子。

唐爱国又是派了一轮烟,拉着打架的那个小孩父亲的手:老兄弟!实在是对不住!你看也快上席了,不如叫上小孩一起入席,咱哥俩喝两杯。

人家给了台阶,没有理由不顺势而下。乡下人的争吵,一半为个理,一半为了气。到后来,往往为了什么而争,连自己都傻傻的分不清。什么理啊!什么气啊!抚平了,也就那么回事。

乡下的红白喜事,都要大摆宴席的,都要吃十甲碗的。

在我们当地,还有夹菜分菜的风俗,入席人手一份。也就是说,唐爱国不仅是请那父子俩入席,还要分两份菜给他们。这份礼节,这份待遇,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小孩子间的打闹,顷刻间就被酒席的热闹气氛,赶到了九霄云外了。

唐爱国是远近闻名的酒癫子,酒量大得惊人。乡下的水酒,度数不高,又都是纯粮酿造。反正那个年代,每家每户都会做几缸酒,有糯米甜酒,也有黏米水酒,酿好的酒都是备着正月间请客用的,也有一些人家,还不到腊月里,缸里早已见了底,唐爱国绝对是排得上号的。

据说,唐爱国是参加过对越作战。是上过前线,真刀真枪地在炮火中留存下来的勇士。但每次同族里的兄弟问起他在前线作战的故事,他便缄默不语,眼睛里时常渗出些泪花。摆摆手说,过去了,没什么好讲的。

但唐爱国的另一面,倒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听说,那时候,唐爱国还是个现役正连职干部,从前线归队后,到处参加庆功大会,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探亲,乡下的老婆急匆匆地赶去部队,两个人因为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起了争执,后来吵得不可开交,搞得全连上下不得安宁。乡下的老婆又不依不饶,唐爱国一气之下,申请了提前转业。

对于生活琐事,搞得断送了前程,这般说辞传到乡下,很多人都议论纷纷说:敢情不是那么回事?那到底又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说得上来个理由。纷纷扬扬的都是大家的猜测,想象。

唐爱国老老实实在乡下务农,挑了几年大粪。后来上面有了政策,才卸了挑粪的担子,转入供销合作社,吃着国家粮,大小也是个科长,主任类别的小领导。主管农资农产品这块,农药,化肥是紧俏货,自然找他办事的人也就多了。时而张家请客,时而李家做东,这是常有的事,反正除了农忙双抢季节,其他时间几乎找不到他的影。

孩子们的记忆里,经常见到他醉倒在路边,土堆里,田边。只要看见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孩子们便一窝蜂地跟着,看着,笑着。

有一次是收完了二季稻谷,很多田里要放水,田埂边到处是挖的大小不一的泥巴口子,田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喝酒回来,一如既往地摇摇晃晃,孩子们也是一如既往地跟着,看着,笑着。

路过一个田口子,可能是脚底打滑,也可能是田口子过大,醉晃晃的身体不受控制,没迈过去,一骨碌滚落在田埂边,嘴巴正对着流动的水,一边喝着,一边喊叫:好酒,好酒。脑袋侧过一边,呼呼大睡起来。

孩子们一哄而散,叫来了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家,又是灌姜汤,又是手忙脚乱地折腾着。

大人们习以为常,孩子们也看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久而久之,顶多也就笑笑而已。

可这一次,他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有人认为是个笑话,有人见着泣不成声。

乡下的酒席是比较讲究排位的,只有德高望重,有辈分的人才能坐上席首位的。其次才是分桌排列开来。都是以前那种八仙桌,方方正正的,一桌八个人,四个方位坐齐全。通常喝酒的人,都喜欢你拉我扯得凑齐一桌,当然,其中,也会自动地分出来一些道来,没有些酒量的自然不会向那些海量的那桌去靠。自己什么个量,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不仅是自己清楚,乡里乡亲的也都能判断清楚。哪个是半斤的量,哪个是一斤量,哪个是两斤以上的量,乡亲们明镜一样。喝酒这档子事,来不得虚的,浑水摸鱼,摸不过的,打肿脸充胖子,更加着不上调,一到台面上,是要真功夫的。乡下的水酒虽说度数不高,但后劲大,没点底子实力,也是耐不住的,一阵风吹来,便全露馅,不说醉得一塌糊涂,少说也让你找不到北。

唐家的族谱上记载,至少有几个分支,辈分也是有大有小,一个村远远近近,住着不少的唐家子孙,通常有一些族里的大事件,才会聚在一起商议。像这种族里兄弟摆大酒席,都会过来帮忙张罗,也会凑个份子过来吃酒,这是大喜热闹的事情。

上席的位在族里几个老人间,推来推去,引得大家着急得不行。

唐爱国笑着说:老叔,老伯,你们就别推辞来推辞去了,再推太阳就要落山了。

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有人主张尊老排序,有人主张按辈分,有人干脆建议猜拳决定,也有人觉得不如剪刀石头布,一把定胜负,更有人说应该抓阄决定,越说越热闹,越说越起劲。

怎么说都像那么回事,怎么说都站得住理。这也难怪大家,这族里平日里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早些年重修家谱,倒是把这些个辈分理了一理。不理不知道,一理吓一跳,如果单以辈分来讲,有些老人虽说年纪一大把,还要管某些后生的叫声爷爷甚至是老爷爷,所以辈分这个层面,太多纠结的东西,太麻烦。猜拳倒是不错的建议,关键是猜拳是个技术活,两位老叔,伯不懂得这门才艺技能。剪刀石头布小孩子的游戏,上不了台面。抓阄决定,显得太随意,又有失水准。

最后还是那个老叔直接表态,说,上席首位老哥坐最合理,自己坐在下首就好了,再讲究来讲究去,不知道何时是个头?还等着开席呢!

老伯还试着推辞,被大家七拥八簇地推到了上席首位上,老叔也自然而然地坐在下首位置,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找到位置坐了下来。

唐爱国吩咐开席,几百响的鞭炮齐鸣,十甲碗的头道菜便摆到了桌面上。

五甲碗过后,主人家开始出来逐桌陪酒,唐爱国一口一个感谢,一口一仰脖子就是半碗水酒下肚。回到全是酒鬼的一桌,气氛瞬间爆棚,他又顺时针打了一个圈,满打满算,小三碗已经绰绰有余了。

剩下的人又陆续逐个回打一圈,一来一去,酒就喝高了,酒一喝多,话也多了起来,什么平日里守口如瓶的,什么平日里不愿意说的,恨不得竹筒子倒豆子一样,抖落得干净。

往往这个时候,也是酒席里最常见,最热闹的场面,呼啦啦一众人,几个桌子的喝酒的男人全部拼凑过来,桌子,椅子也并起来,开始划拳。

划拳有多种玩法,可以截角,可以单挑,可以分组,龙头龙尾,俗称:打通关。截角是小玩法,一般上限不超过五个人,多于五个人就显得不太协调,气氛差了一些;单挑就更简单了,一搭梅十二间,胜多为赢,负少为输;打通关才是鼎沸的好光景,不仅划拳的人尽兴尽快,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有喝彩的,有纯粹看热闹的,也有起哄出谋划策的。

一排排的碗摆得整整齐齐,酒从缸里,从酒壶里流水般的倒入了每个碗里,不安分的到处冲撞,奔跑,散发着淡淡的酒香,四溢出来的酒又如水珠子一样,一点一跳地在桌子上,男人身上,地上滑下来,又跃上来。

兄弟好啊!魁五首啦!八仙飘啊!四季发啊……

划拳的时令,像歌儿一样,带着粗犷,带着豪迈,带着你来我往,一时间就看见划拳的人,两只手不断地变化着,出着不同的数,变换着指,在口沫横飞中,飞舞着,刀光剑影般,精彩绝伦。

唐爱国是划拳高手,对方那边已经败下阵来了,就差一个就完美通关了,通关可就是每人要喝双份的,这可不仅仅是依靠运气,是要实力的累积,也是临场反应能力的综合素质。

围观的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就等着秦爱国一把敲定。只见他慢慢抬起来一只脚放在凳子上,一把卷起袖子,向前推出全掌,突然翻转,五指并拢,又好像没有全部握实,半虚半实的,笑了笑说,老兄弟,要注意了!

对方紧紧地盯着他的手,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可能出现的概率,以及想着法子截他的梅,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兄弟好啊!好到底啊!

八匹马啊!六六顺啊!九长寿啊!全来了啊!点元中啊……

这一阵,划得个惊天动地,气吞山河,搞得两个差点背过气去,动作变换越来越快,你追我赶,都想截住对方的指,挡住对方的梅。

刚开始,时令还抑扬顿挫,到后来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周边的人只模糊听见过数字,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划得兴起,站着又坐下,坐下又站着,索性就一路小跑,一路变换,看得大家目瞪口呆,围观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最后还是唐爱国灵机一动,以不变应万变,不出指,一声宝宝得结束了这个精彩对决。

喝彩声,鼓掌声,如轰鸣般的雷声,滚滚隆隆。

喝,喝……

愿赌服输,对方那阵仗虽败犹荣,每个人连干两碗。

男人们喝得兴起,就想着分出个胜负来。酒醉英雄汉,这是民间的老俗话。

可无论怎样的变换招式,改变进攻路线,唐爱国像睁开了一双透视眼,早早地等在那里。不多大会,已经喝趴了好几个,那些叫嚣着,非要争个高低的也被干翻了。剩下的几个也搞不出来大的动静,只好放弃继续较量。

趁着酒劲,还没完全迷糊的宗亲兄弟,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兄弟的尽是吹嘘唐爱国的话,纷纷甘拜下风。

划拳又划不过,组团在技术方面又沾不上便宜;单挑吗?又没这个实力,面对他的海量,谁敢自讨没趣,主动跳出来。唯一可行的就是车轮战了,可这边已经躺下去不少了,也是悬之又悬了。

那些还没有完全喝趴下的,也都舌头打卷,有点二五二六的了,嘴里说着大话,动作是明显地慢下来。通常端起一碗水酒来,洒了大半,碰杯时又洒了一些,端起来喝的时候,又洒了些在外面,又一半漏在衣服脖子里,极少部分才算是真正的喝到肚子里了。

喝到这种地步,其实也就差不多了。所有的面子啊!里子啊!全都在酒里了。那些想说的,想问的,奇奇怪怪的想法这个时候来得更加的猛烈。

一位年岁稍长唐爱国的老大哥,眼神迷离,拉着唐爱国的手说,兄弟啊!我这一生没服过什么人?就服你,你是我们唐家堂堂正正,真真切切的英雄。是历过生死,顶过炮火的大英雄。可我又替你不值啊!怎么说你应该也是个团长,师长的,再怎么说转业了,也应该在县里当个局长什么的。邻村的那个什么毛猴子,有什么本事?既没上过前线,又没打过仗,还神里神气地当了个副县长。兄弟啊!哥哥替你委屈啊!

颤颤地端起碗,非要敬唐爱国一杯。唐爱国猛地一口喝下一大碗,用手轻轻按住了老大哥,说,老哥,我没那当官的命!能从前线活着回来就已经知足了。

还没等老大哥接上话,他又咕噜咕噜地吞咽了两大碗,放下碗后,一行热泪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讲述了那年的那场战斗:

我们是第一批开赴前线的,昏天黑地打了几个昼夜,双方伤亡惨重。他妈的,越南猴子贼精贼精的,又都是白眼狼来的。当初他们派遣精英在我们的陆军指挥学院学习,到头来用我们的战略战术来对付我们,用我们援助他们的武器攻击我们。

与我正面交手的就是在学院里的同期越南学员阮文雄,这家伙平时我都看不上他,个人军事素质一般,做人不怎么地道,但军事指挥能力还是很强的,不冲动,不冒进,通常喜欢压迫式的打法。

在连进攻中,我派出去的尖刀排,还没摸上高地,便遭到了他的火力压制,后面的人排不上去,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去了,子弹满天飞,打得石子,土渣也跟着乱飞乱窜。我端起79式冲锋枪就要带领队伍冲上去。后来被二排长死死抱住。

我泪流满面,迅速冷静下来,改变战略,从边线进攻,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口子。当时,枪管都打得冒烟了,人都无法贴腮瞄准了,全凭感觉,向前推进时,全部都是抵近射击,通常是一梭子弹连发的扫射。短点射三四发子弹打出去了,长点射至少也有六七八发的。边线突进,扇形散开,打得越南猴子狼哭鬼嚎。

后来我们坚守阵地好几个昼夜,打退了猴子的一次又一次的反扑。直到发动了炮火全覆盖,我们才撤退下来。我的文书小东,还有好多熟面孔的小兄弟,在这次战斗中都光荣地牺牲了。

唐爱国又倒了几碗酒,把酒洒在地上,说,兄弟们,今天是大哥建房圆垛的大喜日子,来,来,来,陪大哥喝酒。接着弯下腰去,捧起被酒洒湿的泥土,大声疾呼:是大哥没有带好你们,没有把你们带回来啊!

然后,一把抹掉眼泪,迅速地站起来,笔挺地立正向着远方,唱了起来: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将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

这歌声一冲出喉,久久地空中回荡着,在每个人的心里面倾诉着,我们那时还小,只是怔怔地看着大人们默默地掉眼泪。在乡下建房子是红喜事来的,是哭不得的,可大家都一反常态,都落下了眼泪,就连那些年长的老爷们,都偷偷地扭过头去擦拭眼泪。

唐爱国的故事,最后还是他的一个战友——镇上人武部部长唐民生补全的。

战斗打响后,唐爱国的钢八连随大部队开赴前线。钢八连素以敢打硬仗,敢啃硬骨头闻名全军。

而这一次的对手恰巧是唐爱国在桂林陆军指挥学院的同期学员,双方都很了解,战术上也是不相伯仲。唐爱国主动请战,得到上级领导的批准后,迅速做好了战斗部署,安排了尖刀排作为主要进攻单位,其他排协助进攻。

战斗的那天,战士写了遗书,喝了壮行酒,响彻云霄:连长同志!保证完成任务!

战斗是残酷的,尖刀排派出机枪手占领制高点,还没摸到高地,就被阮文雄那狗杂种阴了,他们的火力全开,对着那个高地进行了火力覆盖,可怜的尖刀排兄弟,无一生还。

后来,双方白热化,打了好几个昼夜,终于打退了越南猴子的进攻。

部队凯旋后,唐爱国参加“抗战英雄巡回演讲”,随着那些抗战英雄们全国各地去宣传了。本来等他回来后,就把他调到其他营当营长的,算是连跳升级,战争年代,也很正常。谁知道,他乡下的老婆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说他要当大官了,要变心了,乡下的老婆带不出手了。就这样,他老婆赶到部队,不分青红皂白,乱搞一通,硬生生地把晋职晋衔的事给搞黄了。可能从战场上回来,也见惯了生死,对于职务反倒没那么上心,唐爱国自己主动打了报告,申请提前转业了。

部队一直都关心着他,后来才通过政府部门给他在供销合作社谋个闲职。

唐部长说完,长吁短叹:女人啊!头发长,见识短,不然的话,唐爱国是前途无量的……

这个故事,很快就流传开来,当老乡们问到他:爱国,你恨你那不争气的堂客不?

唐爱国笑了笑:能活下来就是幸福,我也没那个当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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