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诚完好无虞的离开太守府之后，裴燹俯在案桌上，好似在休息。
他在等人。
少倾，身体周遭听到几点踏地声，那人并无遮掩，笃笃的动静由远及近，一直传到老者的耳内。
裴燹昂起他本低垂着的头颅：“济西城太守裴燹，见过原镇戎。”
面前此人可称豪杰，浑身像是铁打的一般，黝黑刚厉。两道浓眉便横在他的脸上，像半团要喷发出去的烈焰。那远古炎黄的雷云纹，恐怕也就不过如此。
“哦？”那男子显得有些意外。
原涉倒一点也不生分，当即就不顾主客之谊的，坐在裴燹的对面，张嘴道：“裴太守，陛下可是与你已经通过了气？”
裴燹抚须浅笑：“那是自然。原涉大士能够来我济西助拳，老朽真是不胜荣幸。”
对面那男子却也桀骜，并不把他这应承放在心上，毫无顾忌的说：
“这可真是意外了，寻常陛下与太宰遣我出京，都是不通知苦主的。涉还未曾料到，原来此行并不是小子我想的那样。”
他一个人倒是自顾自地笑了，全然没理会方才自己那番话中的，凛冽寒意。
裴燹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当今天下屈指可数的寥寥地阶火正之一，当世最盛名豪侠，天子平日里都是拿他去做些什么，不言也是自明。
更何况，此次他向朝廷求援，陛下遣来的不是其他人，而正是这血孽无数声名赫赫的原涉，是否也是存了一些要敲打自己的意思？
老人倒是未因为他那番话就做什么表率，依旧是缓缓打趣道：
“哦，那不知原涉大士来见老朽之前，可是已在我济西城中游行了多少时候？”
中年男子闻言，也是毫不掩饰，直直讲出一句。
“裴大人倒也不至于如今就担心我这个，陛下吩咐的轻重缓急，涉倒也还是能分得出来的。”
话音未落，他便一转锋芒：“只不过，我在来济西前，就听闻城中有一支在下的本家，也是当地豪族…”
“不知裴太守可有心思，日后引荐我两个认识认识。”
裴燹全程都不动声色，他也知道这原涉存的是什么念头，说道：“那原先生可就来的不巧，城里的原别驾，几个时辰前才失了唯一的孩儿，此刻仍在悲戚呢。当今恐怕不会接任何客。”
原涉来了兴致：“这可真是不巧。不过，他这公子我在入城前也略有听闻，外界都传这孩子年少便有高远之志，效豪侠之举才是。”
“如此的名材少壮，怎的又平白失了性命呢？”
裴燹终于有机会把话题引入，他一下就变换神情，略有失神的与他说：
“唉，别家的悲戚，我二人也是少造点口孽为好。那孩子死于非命啊，死于我济西城百姓人人都担着的恶毒诅咒！”
“不知原先生可曾知道，我济西已被这释家孽信徒的邪咒，荼毒了多少年月！”
这一直在张扬的男子终于正色：“涉来前，陛下曾与我简单说过。但也仅是了解个皮毛，望裴太守解惑。”
紧着，他又贸然补充道：“在下最后也就查到一点，济西要面对的是，【饕餮】。“
饕餮？
老者愕然间就启明双目，一下便抖擞精神。再也不复先前那年老又衰的状态。
“真是未曾想到，原先生已然查出了这样的秘辛。只不过…”
“此地不能言。”最后，他还是轻唉一下。
“门外无人。”原涉笃定的说。
裴燹缓了一口气，手指盘娑桌面，沉默不语。
桌子上的一个茶杯被原涉粗粝的大手抬起，递到自己的嘴角。
男子会意，一刹这位镇戎大尹的脸上开始显现真正的雷纹云篆，大放神光，就连呼吸声，都变得阵阵。
天边之人，只听云龙吟啸。
涯角登徒，恍见丰隆念雷。
一下，神光褪去，剑指而出。
晴天霹雳，轰。
仅是几个眨眼之后，原涉便喝出一声：“他不敢了。”
裴燹见到此景象，也只是淡淡的笑。
“原涉大士的手段，老朽终是只能颓坐而望叹，罢了罢了。”
火正寺内，此刻只空留了几块被打作粉碎的石砖。
……
“既然原先生要听，那老朽以诚相告便是。”
“裴大人但说无妨。”原涉很是配合。
“我二人此刻坐镇着的这济西城，实在是来头不小罢。老朽登上此城太守后，经常翻查城中往日的县志，与更古早时一些坊间流传下来的记载。”裴燹面色冷峻。
“老朽后来查到了，这饿鬼之咒并不是释家信徒的诅咒，而是我济西古时就有的，上古妖邪。”
“也就是我说的饕餮？”原涉皱眉。
“非也。是饕餮，却也不是饕餮。”裴燹指正。
老者直问：“原先生对于饕餮，都了解多少？”
“龙之种，上古四凶，贪欲无尽，鲸吞万事……”原涉每报出一条，他的神情就更是严肃一分，“这些，不是饕餮吗？”
望向面前人深深的不解，鬓发皆霜的老者终于才有所解释。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说原先生所指的，不会是我想要说的，济西的【饕餮】。”
“咦，在下有讲错了什么吗？”原涉不禁有些诧异，自己好歹也是自幼读圣贤之书的，又游历四方，见遍天下异人。
对于这些妖魔凶兽的了解，他应当是不会出错才对。
“唉。”老者叹一声，“这牵扯到一些上古秘辛，且听老朽细细道来。”
“我济西的县志，是从武帝，或者说太史公之后，才有人写的。奇怪的是，城中凡夫化作妖邪这种事，县志中，是一点也没见记载。直到六年前陛下灭佛，释家的石像被本官毁去，祸端才初见。”
“原先生可知道是为何？”
原涉陷入深思，“武帝……”
“是武帝引天人露，唉。”裴燹不由得感慨一句，“自武帝之后，济西方有释家。”
言下之意便是，正是因为佛门，这妖邪才在济西灭绝。
此乃大逆不道的话。
尤其是他当着原涉的面说出。原涉是天子的镇戎大尹，而天子……更是两度灭佛。
原涉却好似全然未曾放到心上，他只道：“若是仅因为佛门，那济西一地从殷商起就存在，可是一直延续至今的。这妖邪之事怎会直到现在才爆发？”
“当然不是这样。”裴燹正色。
“饕餮，饕餮。原涉大士讲的是后人冠名的饕餮，四凶里的饕餮。可我济西闹的饕餮，是最远古的饕餮，它是……殷商上帝的暗面。”
原涉倒吸一口凉气。
商朝人的信仰，其名为［帝］。
帝之暗面，无名之神，过去曾将其误称之为饕餮。
在已经发掘出来的，商周的诸多青铜器之上，仍有这位古神兽面纹的存在。
“如原先生所言，济西自殷商时代便有人烟。可朝歌时，饕餮并未逐于天下，众生也都信仰商之上帝。商灭入周，春秋之时，济西划在晋地里，又有昊天、高辛陶唐几尊信仰的神明，压制此地的妖邪。”
“仅有秦汉，自始皇一统后，高辛陶唐势微，妖邪得见天日。济西城里，才逐渐有了些凡人化作妖魔的传闻。这样的情景，是一直到了武帝迎佛时代，才得以缓解。”
原涉正襟危坐，再也没了先前那副放浪的模样，他喃喃自语道：
“商神之暗面，商神之暗面……敢问裴太守，济西的饕餮之祸，是何等修为？”
他首次忧虑，自己是不是真的足以面对，这种来头足够恐怖的东西。
“人阶。”
“啊？”原涉愕然。
“呵。”裴燹只自嘲，苦笑道，“若不是只有人阶，怎会没有人管。要知道秦也有少昊三皇，汉廷也祀五帝太一、北辰上帝。只是茫茫大国，不复春秋，管不到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罢了。”
“更何况，这饕餮还被济西的佛宗平定了一次。”
“济西较之长安，此地的佛门又能有多少能量呢？结果还是让他们筑起了灵吉菩萨像，自此安邦。”
“只悲叹，就算仅仅人阶境的妖邪，对于凡人来说，也是灭顶之灾。”
裴燹起身，青丝霜鬓的面容，一捋身上的官服，重振威风。他大吼一声，面朝原涉行一辑礼。
垂垂老矣又如何。
“望原涉大士，助本官平此饿鬼祸端！”
原涉屈起五指，铁铸一般的双手在木地上挠了几挠，轻啧一声，他又唉了口哀气。
“裴大人，真的不给自己留后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