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直到被黏稠浓郁的血腥味唤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环视周遭，入目处，大量的妖兽尸体堆积在林中，雪地上鲜血遍染，形成一汪腥臭的血泊。
而在满目的猩红中，苏明的视线很自然地被一袭飘然而立的青衣吸引。
那是一个姿容俊美的男子，侧脸和苏明约有七分相似，一身青衣纤尘不染，随意披散的长发随着腥风肆意飞舞，骨节分明的手中提着一截犹在滴血的枯枝。
温润和妖异在这人身上达成了诡异的统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迎面而来。
苏元，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
也是苏明的大哥。
察觉到来自身侧的视线，苏元转过身，深邃的双眼波澜未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等了你很久。”苏元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般温润如玉，“你要是早点来，它们可以不用死的。”
苏明的神情变得恍惚。
自从他成了苏家不能修炼的“废人”以来，已经不知多少年没和苏元好好说过话了。
半晌，他才顺着苏元的话答道：“妖魔异族而已，你要杀便杀了，装什么可惜？”
“这就是你的答案？”苏元噙着笑意，不答反问，“那个监天司的小姑娘呢？‘异族而已’，你对她也是这种感觉？”
苏明眉头一皱：“我是人，她也是人，哪有什么异族？苏元，你脑子被驴妖踢了？”
“你觉得是，那便是。”
苏元微微摇头，似有惋惜之意：“可惜，该让苏影备一面镜子的，不然就能让你好好瞧瞧自己现在这副妖气缠身的样子了。”
“我？妖气缠身？”
苏明下意识进入内视，感觉自己体内流淌的真气和先前在洞穴时别无二致，确实有种不同寻常的怪异感。
这就是苏元口中的“妖气缠身”么？
思索未果，苏明索性问道：“你们口中的妖气到底是什么？我如今也有修为傍身，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身为监天司司察，本身就是这天下最好的捉妖人。”
“至于你……”苏元伸出左手，向苏明胸前缓缓探去，“池中的一滴水，又怎能察觉自己和周遭有何不同？”
话音未落，苏元左手向前猛然一探，突如其来的巨力震得苏明双目圆睁，似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抽离而去。
“回头看看。”
温润的嗓音响起，苏明下意识照做，却在身后看到了几条几乎透明的摇曳狐尾。
“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人么？”
“……”
苏明愣了半晌，冷不丁问道：“苏元，你确定是我亲哥？”
“我倒希望不是，但很可惜，这事我说了不算。”
“那你也是狐妖？”苏明满脸怪异。
“若是以你的认知为准，我显然不是。”
“那不结了？”苏明两手一摊，无奈道，“世人皆知，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我哥既然不是狐妖，我怎么可能是？”
“……”
苏元不笑了，古井无波的双眸直视苏明，半晌又笑着开口：“不错，比小时候聪明了。”
“喜欢回忆是人老了的征兆。”苏明毫不留情地回怼过去，“话说我这尾巴是怎么回事？”
“比小时候聪明了，但不多。”
有你这么说亲生弟弟的吗！
苏明气得白眼一翻：“苏元你有病吧？别扯没用的，快帮我把这尾巴弄掉，很急。”
“你确实很急，但急的恐怕不是尾巴吧？”
苏元嘴角上扬，似乎胸有成竹：“刚刚同生共死的救命恩人正面临生死危机，你却事不关己般缠着我聊尾巴……咱们苏家还有这种冷血的混账？”
“换做是你，你会相信吗？”
“……”
苏明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僵硬。
“你还是那么好猜啊，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苏元缓缓摇头：“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把我拖在此处，好给那个小姑娘争取逃跑的时间，对么？”
“不用回答，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惜，苏影固然是妖，若是换作寻常时候，或许还真擒不住那个小姑娘。”
“但你恐怕没能注意吧，那个小姑娘……她早就受了重伤，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什么？！”
苏明豁然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元的双眼：
“苏影答应过我要留活口。”
瞧他紧张的样子，苏元玩味一笑，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至少现在还是活的。但她接下来是死是活，恐怕就要取决于你的态度了。”
“什么意思？”苏明眉头皱起。
“你不是想知道尾巴是怎么回事么？”苏元不答反问，“你该知道，人妖两族积怨至今，早不是一句‘世仇’所能说清。你从小便好读书，可曾听闻世上有人妖两族之力集于一体之事？”
苏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只好顺着答道：“只在话本中见过。”
“若是我告诉你，真正的‘捉妖人’……本就是一群擅使妖力的人类呢？”
“什么？”
在苏明惊诧的目光中，苏元振臂一挥，宽大的袖袍随风飞舞，然后便见青绿色的风刃平地而起，顺着挥手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风刃看似毫无威慑，却一连斩断树木无数，直飞向密林深处去了。
再看苏元抬起的手臂，哪里还有什么宽袍大袖？
赫然便是一片黑白相间的鹤翼！
“现在懂了么？”
苏元迆迆然收回手臂，重新变回普通的青衣长袍，嘴角扬起妖异的弧度：“我们苏家，自有记载起便是捉妖世家。刚刚便和你说过，我本身就是这天下最好的捉妖人。”
“而你，终究也走到了这一步。”
“那影儿呢？家中应该不止她一只妖吧？”
“捉妖人养妖有什么奇怪？猎户不是也会豢养猎犬？家宠与野兽岂能一概而论。”
“……”
苏明沉默了。
不知为何，知道真相的他似乎并没有自己预想之中的震惊，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他只不过听到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消息。
然而，巨大的不和谐感还是让他忍不住问道：“那我们，究竟是人是妖？”
“你觉得是什么，那便是什么。当然，旁人或许不这么想，人们向来害怕未曾见过的东西，因此苏家的捉妖人向来不会轻易在人前显露妖身。”
苏元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现在，你知道那个小姑娘为什么不能走了么？”
“但她对我有恩。”
苏明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看上去像是恩怨不分的人么？”苏元失望地摇摇头，“你要这么说，为兄可就不得不清点清点你刚刚目无尊长的事了。”
看着苏元毫无形象地撸起袖子，举起一直拿在手中的那截枯枝，苏明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苏元，你敢动手？！”
——啪！
“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