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瑶的声音,让得卢生逐渐平静了下来。
瘦小的卢生缩在一起,就像受惊的小鹿,他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世界,观察着破洞后出现的天空、池塘和其他人。
卢生的眼睛很大,清澈得就像池水一般。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到胡瑶的身上,静静地盯着她,就像是要用自己的双眼印刻下胡瑶的外貌细节。
“如果悲伤没法化作眼泪,就化作言语吧。”
胡瑶微笑了起来。
她笑得和煦温暖,似春风拂过,融化了一冬的冰雪。
“化作……言语?”
“对,不止是画面和雕塑,不止是颜色和线条,你还可以用词汇去表达心里的想法,去表达你现在的感受啊!”
胡瑶耐心地引导着卢生道:“比如说悲伤,不一定是悲伤的神情,或许只是表面冷静,其实内心已经大雪纷飞了。”
这个例子,似乎打动了卢生。
他略作沉默,总算是开口讲出了自己的故事。
卢生是在一个冬日里面,误打误撞进入貔貅府的。
当时的他,只是一个落魄的木匠学徒。
卢生的师父是专门雕刻佛像的,为了卖出更高的价格,他带徒弟研究佛经造像,研究不同木料对佛像的影像,研究木材的纹路对佛容的细微改变。
对佛像的认真和专业,让师父赢得了极好的名声。
方圆好几座城的人,都会排队等着找他雕刻佛像。
但也是因为埋头研究,卢生的师父这辈子只雕刻佛像。
而且,只雕刻木头的佛像。
因为,木有温度,且得以流传千年。
可卢生不一样。
他对路旁的花、天空的云、街市上妇人裙摆的纹样,这些零零碎碎的部分,更感兴趣。
卢生想要雕刻自己的作品。
他学着师父,从画稿开始,慢慢地打磨自己的刻刀,调整入刀的角度,对比不同材料,表现力的区别。
卢生以为,自己可以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
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阻碍,就是自己的师父。
当时的卢生技术,已经醇熟,有人私下里找到卢生,希望用更低的价格,请他去雕刻。
卢生却只有两个要求。
一,是绝不雕刻佛像。
二,是绝不制作木雕。
在卢生的心里面,木雕佛像是师父擅长的领域,自己不仅功力不如师父,技术不如师父,贸然动手,也只会玷污了师父的名声。
但这件事情,还是被师父知道了。
师父没有责罚卢生,只是告诉他,你可以出师了。
离开了师父身边的卢生,一直记得师父的教诲:刻刀不离手,技术不离身,练习的习作永远不可当成商品出售。
刚离开师父身边的卢生,几乎没有生意。
老顾客都会直接找到师父,而需要雕刻匠人的,大部分都是木雕佛像。
卢生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很快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他也买不起练习用的材料了,就开始有什么,用什么。
冬天的时候,卢生无处可去,住在河边猎人的临时小屋里。
在这里,他看到了冰雕。
或许是猎人们在狩猎间隙随手雕刻的小玩意。
冰雕不大,雕刻工艺也很简单,看得出来,刀具并非专门用来雕刻的。
但神态鲜活,是认真观察过小鹿的人,才能雕刻出来的神采。
卢生端着冰雕,认真地打量了很久。
晶莹的冰雕在阳光下,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从那一刻开始,卢生确定了自己以后雕刻的方向:冰雕。
可冰雕向来只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谁都不会愿意为了这到春日就会化开的东西付钱。
不管雕刻的有多活灵活现,不管雕刻的有多栩栩如生,卢生的生活境况,一点儿都没有得到好转。
走投无路的时候,卢生误打误撞的闯进了貔貅府。
在一片荒郊野外的平原里,突然出现的豪宅府邸,门口亮着恍如百日的灯笼,进来之后,却一个人都没有。
在这里,卢生遇到了自己理想的创作环境。
院子里面,常年会有清澈的冰块,画室里面,也永远有他需要的画材。
卢生开始专心创作。
他想雕刻出自己理想的冰雕。
就像师父看着自己雕刻出的佛像,会流出满意的神情一样。
他也想体会一下,那是什么感觉。
最开始,卢生想的是,练到技法纯熟,有自己的风格,能够独成一派了,他就离开这里。
但,没想到的是,至今卢生都没能雕刻出自己满意的冰雕。
每次的作品,都会有瑕疵。
每次,他都能发现可以雕刻的更好的地方。
所以,卢生一直留在了这里。
不和别人交流,也不离开,只是闷头作画,雕刻冰雕。
日久天长,院子里的冰雕,都像是有了生命。
它们会响应卢生的想法,成为冰雪里的牵线木偶。
卢生不解。
但平日与人素来不甚交往的他,只能去问於潺。
於潺说是因为卢生的阳寿,在理论上已经耗尽,却因为住在貔貅府,加上平日里面,倾注了太多心血给冰雕,导致魂魄不能离体。
“这么说,是因为你住在貔貅府造成的?”
胡瑶听着卢生慢慢讲述完他的经过。
“我也不清楚!”
卢生说话的时候,音量很低,也不会抬头看人。
“卢生,你师父真的是因为对自己的作品满意,才流露出那样的神情吗?”
胡瑶突然问道。
卢生闻言,愣住了道:“什么?”
“难道每次你师父,都用同样的技法雕刻吗?”
胡瑶解释道:“比如说,没有改变,没有调整?没有进步之处?”
卢生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师父每次都会根据不同的佛像,不同的木材,进行微调,有的时候,会根据上次的反馈,修改细节。”
突然,卢生停顿了一下。
他的眼睛,随后也亮了起来。
“原来如此……”
卢生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激动地拿起刻刀,就冲进了院子里。
“他这是怎么了?”
蔡河满颇为担心地想要跟过去看看情况。
谁料,他才刚刚走到院子里面,就迎面吹来一阵夹杂着冰雹的冷风。
冷风迷了众人的眼睛,片刻之后才停歇下来。
再次睁开眼,已经找不到卢生的踪影了。
“他,卢生……”
胡瑶看着风吹去的方向,欣慰地笑了道:“他一定是想明白了,选择了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