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人一起走，好像是去赴宴。他不认得路，却兴冲冲跑在最前面，待他跑到一处石制天桥，后面的人突然叫住他：“别走那条路！”
“不是去那边吗？”周游眺望一眼，底下的路和天桥殊途同归，这种天桥虽然不是专门给人走的，但显然更近。
“老佛爷不喜欢有人走那边，”说话的人笑着，声音却很森寒，“上一个走那边的人，没有了双脚。”
老佛爷似乎住在山上，上山的路很难走，土地潮湿而肥沃，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还长满了青苔和地衣，滑溜得总站不稳，还好有人扶着，他每次失去平衡，都有个有力的臂膀及时抓住他，不让他跌倒，以免弄脏了衣裳。
一路上都有人给他讲规矩，老佛爷似乎脾气很坏，一不小心犯了忌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他的好心情应声倒地，还撞出了一头烂泥。
但到了地方，他忘得一干二净，饿了就趁着没人闯进厨房，想在开席之前捞点吃的。有个满脸通红的女人像是同道中人，身上一股厚重的酒味，像是刚刚打开的几十年的酒窖。他不常形容别人为“妇女”，总觉得带点暗示年龄的不礼貌，但这个女人好像也过了可以被称为妇女的年纪。他一时也想不到，在妇女之后，在老婆婆之前，应该有个什么样的称呼。
那女人显然喝得神智不清，端着一大盆冰糖抱着吃。容器很考究，像是冰做的，里面的冰糖也做成冰块的形状，只是不太透明，也没有冒着白烟。
他不管她，权当尊重别人爱吃冰糖的奇怪嗜好。他开了一口锅的火，端起旁边一篮子的什么东西稀里糊涂地就倒了进去。那女人见了也不管他，只是好奇地凑过来看。她手里的冰盆子没拿稳，一个滑溜就跌进锅里，瞬间化成了水。里面的冰糖四散开来，在蒸腾里咕噜咕噜转着圈，于扑腾的水面越变越小。
他扭头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但她只盯着锅里看，闻着弥漫升起的清甜咽了咽口水，朦胧的眼神都透亮了些。
一锅绿豆汤出锅，有点清汤寡水，实在不算浓稠。他想了想，把绿豆汤放进另一个冰盆子里，送进某一个机器的内腔，闭着眼数了四下，拿出来时就冻成了冰块。他再放进另一个张牙舞爪的机器里，机器的几排牙像鲨鱼的齿，几次交错咀嚼，落在盆子里的就成了规规矩矩的小正方体冰块，里面隐约可见绿豆的颜色，只是颜色很浅很少，形成了如同条带一般的纹理，像是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
女人没跟他客气，拿起来就丢进嘴里，然后笑着从他手里把盆子抢走了。他也不恼，从女人皱纹都挤在一块的笑容可以想象，加了一盆子冰糖的绿豆汤能有多甜。冰的壳包裹着冷色调的甜，误打误撞沁人心脾。他擦擦手转身回到宴上，也已经开席了。
吃的什么他都没印象，觉得味同嚼蜡。匆忙吃过了他又自顾自逛起来，发现就在宴席正对着的屋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却做了从上而下的铁制卷帘门。说是卷帘门也不贴切，是卷起来的百叶窗，铁做的门帘上有很多规整的缝隙，旁边有个锁链，拉一下就会垂下门帘，再拽一下又升上去。
有个小他几岁的孩子和他一起玩闹，旁边小孩子的家人也不阻止，只在旁边看着他们。他望向孩子父母的时候，对方都报以平和的微笑。小孩子挺懂事的，留了个西瓜头，笑起来眼睛弯成小月亮，跟他抢着锁链拔着河，门帘就在他们身边上下颠倒。
天上有个很大的飞机飞过，白色还是蓝色，反正在天空里也不打眼。客人们都闻言抬头去看，说说笑笑地指着它飞过天空留下的长长的痕迹，和它穿越云层时打散的波纹。
但飞机很快着了火，火势迅速蔓延，燃成火烧云的形状，失去平衡反转翻腾，毫无预兆地在天空崩塌，伴随巨响，四分五裂，炸出新的云，染红了半边天，像是烟火大会谢幕时最盛大的一场绽放，连碎片都是精细的，完美无缺的，构成了无法挑剔的画面，劲风席卷入耳，掠过末日一般无法抗拒的，扑面而来的艺术感。
宾客们惊呼，却没带多少恐惧，被这漫天飞舞的火雨震撼，在欣赏和赞叹中迟钝，直到发觉碎片和残骸正以惊人的速度下落在这个山头，巨大的碎片在瞳孔中越放越大，远比在天上时看着要声势浩大。他被那孩子的父母连同那孩子一起推进了那个封闭的小房间。从外面拽上了锁链。
没有窗，光线瞬间昏暗。他把脸贴近铁门帘的内壳，又不敢离那些棱角太近。从菱形为主的图案镂空出的缝隙中，他看着外面黄昏的光线照在每个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神色上。好奇怪，他只能和那孩子一起待在这个四四方方无处可逃的地方，那孩子也没有哭，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看不见天空的剪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才会落地。他睁着眼不敢眨，忘记了那孩子的反应，忘记了祈求神明，也忘记了应该要尽可能离门帘远一点。
他的双手撑在地面上往下陷，想触摸到坚硬的岩石，找到一点靠得住的东西来支撑自己。但软绵绵的土层不断把他的手掌往下吞，手能感受到藻荇和草根的粗糙感，却摸不到那种预想中的触感，那种能给人带来一点点聊胜于无安全感的坚实感。
就好像一碰到岩层，就能用岩石造出一个巨大的蘑菇云一样的伞，能庇护住这个小小的山头，大家都不用逃散，仍然端坐着饮酒谈笑，看碎片如流火一般落在石伞上，然后无力地滚落。
有个人救了外面的大家。他有坚强有力的臂膀。周游记得，来的路上被他扶过。他来回跑，把大家都引导到坠落地之外的空地。残骸如同陨石落地的时候激起层层的火花，但火焰微弱地挣扎了没一会就熄灭了。没有人受伤，大家都赞扬那个男人的勇敢，在陨石般碎裂的背景里，他的身影，像是驾驭马车驱赶太阳的神明。
他来拉动了锁链，孩子跑出去和家人拥抱，他呆在原地，看着安然无事的大家，仿佛刚才的末日都是场外景演出。男人笑了，朝他伸出了坚毅的手掌。
他没来得及回应，男人就被人带走了，为首的人说这个男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预测出了坠落地的方位和范围，是因为飞机上的事故有他的参与，他在地面早就算好了一切，救人是为了掩人耳目。
宾客们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无人上前阻止，任凭男人被带走。男人没有反抗，笑着带上了镣铐，被人推着走。路滑，绑着双手很难平衡，他跌倒了几次，没有人扶他。
周游颓然地坐在门帘的底座上，大口喘着气，双手还沾着湿滑泥土的碎屑。
他的衣裳终究还是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