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池大宏知道，崔仲辅这规矩也就是读书人的臭架子，送他两条肉干，甚至奉上一杯清水，这都算是报酬。而崔仲辅也会欣然收下，并为席君买答疑解惑。
可池大宏也是要脸的人，他可不想这么糊弄老朋友。
“两年前龟兹国的古墓中发现了一口钟，刻的铭文谁也不懂。”池大宏从鞍囊中将一本书册拿了出来：“恰巧我有一位喜好金石的伙计行商至此，考证了一下，发现上面的文字竟然是篆文。”
“随后他将其买下，与其余几人研究了半载，终于复原了这本古书。”池大宏将书册摊开，只见封面上写了《乐经》两个大字。
“竟然是前秦时就失传的六经之一吗？怎么跑龟兹国去了？是真的吗？”崔仲辅抹了抹胡子，却没有显得过于激动。
“不好说，所以才让崔夫子看一看。”说着，池大宏将书册摆到了崔仲辅面前。
“诚然是一份大礼啊。”崔仲辅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单手拂在书册上。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终于有些掩饰不住。任何一个儒者在面对已经失传多年的六经之一时，也不可能冷静：“你们还是先提出问题吧，老夫之后再详看此书。”
“善。”池大宏点了点头。
席君买接过话茬，向崔仲辅问道：“某想询问的是，南朝刘宋时的采石矶之战。南朝的将领名曰虞允文，北朝的统帅名为完颜亮。此战终以刘宋胜利，某想详细知道战局的发展过程。”
崔仲辅半闭着眼睛，手指关节轻轻在案几上叩动。
仆妇端着餐盘，想要送上果脯蜜饯，却被席君买伸手接过，轻手轻脚的放在案几上，生怕打断了崔仲辅的思路。
“南朝宋时……并无此战……”崔仲辅仔细想了想，睁开眼睛无奈的看向两人：“你俩莫非特意来消遣老夫的？”
池大宏微微一愣，看向席君买。而席君买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满了整片后背。
“夫子，您再想一想，有遗漏的吗？”席君买擦了擦额头问道。
“完颜亮和虞允文都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崔仲辅问道。
“完颜亮应该是统一了北方，统军南下进攻刘宋，却被南朝大将虞允文击败。”席君买想了想之前轮回小队的讨论：“事情发展大约就是如此。”
“那就完全不可能了。”崔仲辅拿起一枚杏干塞到嘴里嚼了嚼说道：“一来，刘宋立国也就五十九年，期间这种规模的国战老夫绝对不会记错的；二来，当时统一北方的明明是北魏，这群鲜卑人的国姓是拓跋或者元，这其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姓完的皇帝。”
席君买还是不死心，叉手行礼道：“夫子家中可有史书记载？可否为小侄查阅一番？”
崔仲辅的脸突然变成猪肝色，池大宏同时哈哈大笑：“崔夫子，你忍心拒绝一个小辈的请求吗？还不快快去打开你家的藏书阁。”
当年席楚玉烧书救人对崔仲辅刺激太大了，以至于池大宏等人一来，他就以生命相胁不让对方接近藏书阁，可此时受了重礼，在被一个小辈当面恳求，崔仲辅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崔老夫子吭吭哧哧半晌，还是长叹一声：“席家子，且随老夫来……”
池大宏非常识趣的没有动位置，只是捻着块蜜饯放在嘴里，笑吟吟的看席君买跟着崔仲辅转向了后厅。
迈出前厅的大门后，眼前豁然开朗，直到这时，席君买才知道，池大宏为什么不信崔仲辅将祖宅改造成私塾。
无他，崔家祖宅占地实在太广了。
仅仅后厅前的空地就有百步之宽，而这空地的中央，并没有像寻常富贵人家所置的奇石花卉，也没有平民小户所种的瓜果蔬菜，却而代之的是一栋足足有三层的木楼。
木楼孤零零的树立在院落中央，与周围最近的建筑也相距十余步，周围只有几个巨大的水瓮，显得十分突兀。
席君买抬头看向木楼的门楣，发现这栋木楼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名字，只是简简单单的藏书阁三个字。
崔仲辅拾级而上，轻轻推开了木楼的大门，嘴中絮絮叨叨不停：“老夫是真的不敢让季圭和神威（池大宏字）进藏书阁，他俩就是俩土匪，对书籍一点都不爱护，说烧就烧。你还年轻，不要学他们这种坏毛病……”
走进藏书阁的大门，席君买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片书籍的海洋。
藏书阁的中间是一根巨大的立柱，支撑着木楼的整体结构的稳固。每一层都有十几个巨大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陈列着线装的书籍。
席君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着崔仲辅来到二楼。
“平时老夫有两个弟子帮忙整理这些书，可这几天忙着春耕，向老夫请了假，也只能用你了。”崔仲辅登上二楼，喘了几口粗气，走到一个书架前，指了指书架高层说道：“你可得小心点。”
“放心，小侄身手敏捷，不会摔下来的。”席君买从墙边拿过凳梯，放在了书架前。
“老夫是说，你别把书架碰倒喽……”崔仲辅翻了个白眼说道：“到上面把《魏书》和《宋书》拿下来。”
崔仲辅嘱咐完后又嘎巴了一下嘴说道：“把《史记》也拿下来，看看春秋宋国有没有这么一场仗。”
“宋国没有到过大江边吧？那时候占据大江的不是吴越和楚国吗？”席君买虽然心中有嘀咕，可还是将三套书小心翼翼的拿了下来。
崔仲辅将《史记》接了过来，吹了吹上面薄薄的一层灰，随后带着席君买走到一张窗边的案几旁。
这张案几看起来就是崔仲辅平时读书的地方，上面除了几本书之外只有笔墨纸砚。虽然春寒料峭，可周围连个火盆都没有，足见崔仲辅平时对于书籍的爱惜。
席君买将《宋书》与《魏书》放在了案几上，也跪坐在了一旁。
崔仲辅将三摞史书一字排开，飞速的翻阅了起来，看起来已经完全沉浸到书籍的海洋中。
席君买坐了一会儿，也不敢发出声音打搅崔仲辅，只能跪坐在原地，向四周张望。
突然，席君买的目光被案几上的一本书吸引力目光，这本书的材质并不是常见的纸张，而是动物的皮革。
封皮上的文字也不是汉字，而是西域色目人的文字。席君买在鄯州时也见过一次类似的文字，当时却并不认识。
可现在不同了。
进入舰队世界的第一项默认改造就是能理解各个种族的语言和文字，否则跟当地文明交流都是两眼一抹黑玩哑语，别说完成任务了，连生存下去都成问题。
回归了本世界后，这些基础能力依然还会存在。
席君买拿起了那本羊皮书，封面上的文字内容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几何原本》。
……啥玩意啊这是。
席君买随手翻开。
第二页写着，来自伟大的神眷者、不朽的智者、由上帝亲自天启的欧几里得。
“哦，这个姓欧的老爷子名号还挺多。”席君买又翻开了下一页，心中百无聊赖的想着：“话说某以后也算是跑江湖的了，要不要也起个响亮点的名号？自称果毅都尉是不是过于直接了点？”
“唉，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这个宋朝竟然大唐之后。”席君买并不是傻子，他知道现在拜托崔仲辅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就像崔仲辅之前所说的，这种级别的国战，席君买可能会不知道，可博览群书的崔老夫子不至于听都没有听过。
“也不知道‘宋’这个国号好在哪里了。”席君买捧着书，思维却彻底放飞了出去：“这么多王朝都用，也不怕弄混了……”
虽然这三部史书都是大部头，可崔仲辅毕竟都已烂熟于心。很快，将有些模糊的地方确定了一下后，崔仲辅就抬起头来，看向还在拿着本书摆造型的席君买。
崔老夫子教学经验何等丰富，一眼就看出席君买早就神游天外，咳了两声说道：“看得懂吗？看不懂就别装样子。老夫都没弄明白，还在等通译……”
“哦哦……”席君买回过神来，看向那本羊皮书：“其实某能看得懂的……”
翻开书页，一行行文字映入席君买的眼睛。
“线只有长度没有宽度……”
“面只有长度和宽度……”
“当一条直线和另一条直线交成邻角彼此相等时，这些角的每一个叫做直角，而且称这一条直线垂直于另一条直线……”
席君买一脑门子黑线：“这都是啥？”
“你到底懂不懂？”崔仲辅斜着眼说道。
“某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却不理解其中之意。”席君买皱着眉头说道。
“写的什么？说来！”崔仲辅向干涸的砚台中倒了些清水，用一小块墨研磨了几下，摊开了几张白麻纸，拿起毛笔口中催促道。
就这样，席君买负责翻译，崔仲辅负责记录，笔走龙蛇间，《几何原本》的前几页已经变为汉字，誊写在了白麻纸上。
“夫子，这些……你懂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吗？”席君买翻译完第一卷后，向崔仲辅问道。
“不懂。”崔仲辅揉了揉手腕，坦然说道。
“那夫子为什么还要记录下来？”席君买有些好奇。
“我虽不懂，可天下人总有人懂。只要能记录下来流传出去，天下有识之士自然会去芜存菁，将书中有用的知识化为己用。老夫老了，能迈出收集整理的第一步就算是善莫大焉了。”崔仲辅拂须笑道。
“不止这一本老夫不懂，这藏书阁中近三成的书籍老夫都是看不懂的。有半成的书籍干脆都无法译出，老夫也只能留一本孤本，以期望后来人能有所解读。”
席君买环视整栋藏书阁，摇头说道：“要想所有的书都刊印出去是不可能的，莫说阳版，就算仅仅使用阴版，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也会堆积如山。”
“哈哈哈！”崔仲辅摇头大笑，散乱的胡须在空中飞舞，仿佛在听一个十分好笑的事。
“老夫驽钝，自然比不上你父亲那种人杰，甚至和神威也相距甚远。可正如荀子所言，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老夫读了一甲子的圣贤书，终于读出来三个道理。”崔仲辅扶了扶头上笑歪的襆头：“德山，你可想知道？”
“请夫子赐教。”席君买正襟危坐，微微俯身说道。
“第一个，就是孔夫子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崔仲辅拂须笑道：“老夫年轻的时候，自认是千年一遇的奇才，此生必能学贯百家，完成先贤未竟之事业，甚至找出一条万世太平之法。可乱世一至，老夫也只能抱着书箱流落他乡。久经世事之后，老夫却发现，随着学识的增长，未知的学问却越来越多。”
“老夫也终于读明白了孔夫子所说的这句话。人生有涯，而知识无涯，做学问是做不完的。”
“第二个，是极西一位智者所说的：学问虽远，亦当求之。巍巍华夏虽是天耀万邦，可不应对方是番邦小国就轻视于他，更不应该轻视他们的学问。”崔仲辅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册书来：“就比如这本《白氏论语》，是西方大秦国的圣贤之一白乐图所著。其人所思所想，可以说是独步天下，不禁令人心折。”
“诗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老夫对于来自四方的书籍来者不拒，尽量让这些学识译成汉语，可以流传后世。”
“第三个，则是季圭所言：天下万事，总得有人为之，而只要做了，就比没做要好。”崔仲辅抬头环视这藏书阁内的累累书册，这些书册每一本都是来自华夏各地乃至天方万国的知识结晶，往往是一名读书人倾尽一生所写出呕心沥血之作。
“老夫也知道，一本书能传到后世究竟有多难。纵观史书，战乱总是常态，太平盛世反而万分稀少。黎民百姓朝不保夕时，谁还管这些书究竟承载着什么？说不得总有一天，这些书也会像老夫那箱子书一般被冻饿之人当成柴薪，化为火光终成飞灰。”
“可只要有一两本书册，是通过老夫的藏书阁流传到后世的，那也对得起老夫多年所学了。老夫也可以俯无愧地，仰无愧天，就算到了孔孟面前，也能自夸一句也曾为圣贤继绝学了。”
晨间日光在崔仲辅身影的轮廓上镀上一层金色，使得这个干瘦老头宛若神佛一般高大。
“老夫也相信，这等事情不仅仅是老夫在做。”崔仲辅指了指桌上的《宋书》，对席君买说道：“就像此书，其为南梁沈约沈休文所著，传到现在已经一百余年。其中经历过的战乱不可计数，终究在许多人有意或无意的保护中，来到了咱们面前。虽历经百多年，可沈休文依然通过这本书在告诉老夫，刘宋五十九年间并没有过采石矶大战。”
“谨受教。”席君买恭敬的说道。
席君买在彻底死心的同时，也有些佩服面前的老头。如果让他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即使心志如铁也不可能坚持这么多年。
为了万一的希望又是何苦呢？
可席君买也知道，就如同鄯州折冲府在战场上前赴后继一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会前赴后继的将这些知识传承下去。
他在轮回小队的那些同文同种的未来队友就是明证！
“走罢！这些事儿与你说来也是老夫百无聊赖，你是干大事的人，这些细水长流的小事就让我等老朽去做吧。”崔仲辅指挥席君买将三本史书放在原处后，迈步向门外走去。
“你若有心，这几天多来看看老夫，一起将那部《几何原本》译完。”崔仲辅继续说道：“终归要有始有终的。”
席君买点头称喏。
回到正厅后，三人又寒暄了几句，池大宏与席君买也就起身告辞，返回了城外的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