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芮城南的大河边上第一次见到裴公的。”
“那时正是大业十三年四月，季圭与我带着七八个伴当快马来到大河之畔，却只见一面如冠玉的二十岁男子身着白衣如同春游般，带着个半大丫头坐在河边饮茶。”
“裴公说话间却有和年纪不相配的老成，先是说看见我们依约而来很欢喜。后又让我等坐下饮茶。”
“季圭看着好笑，就问裴公，就不怕我等将其绑成肉票？”
“裴公还没有说话，那个半大丫头从草丛中捡起一把八尺长的双刃宣花大斧，向我等扬了扬下巴。”
“那个丫头看面相也就刚到二八，身高也就刚过五尺，身子纤细如柳枝。所以我等谁也不信她能拎起一把可能比她还沉的长兵，还以为那把大斧就是个纸糊的。”
“后来跟罗士信一起战死在洺水城的庞如归也不信，他驱马嘻嘻哈哈的调笑，却被那个丫头用斧面拍飞了出去。”
“庞如归的马惊了，直冲裴公，又被这个丫头拽住缰绳，拉翻在地。”
“这才是真正的怪力女吧……”席君买说着从鲁冰冰口中学得的词汇，喝了口葡萄酿压了压惊。
“她就是你娘亲。”池大宏有些好笑的看着将口中酒液喷成喷泉的席君买：“澹台菩萨奴。”
“咳咳……伯父，您继续……”席君买用衣袖胡乱擦了擦嘴，状若无事发生的说道。
“既然有了武力作为平等对话的基础，那季圭也不再拿捏身段，坐到案几一侧。”
“这两人一个丰润如玉，另一个英气俊朗，不知道是不是时间的关系，老夫每次回想那一幕，总觉得有种虽然天下恶意汹涌如潮，却终于有了向好处发展的感觉。”
“两人谈了很多，我们都在旁听，有些听得懂，有些却听不懂。听不懂的有些随年纪增长渐渐懂了，有些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可其中裴公的一句话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裴公说天下世事如潮，就像大河东去般不可阻挡，我们每个人也都像是其中的水滴般身不由己。”
“可如果每个水滴都不计生死的奋力向西，是不是也能让大河向西倒流呢？”
“这天下眼看又要乱上几十载，可如果我等全都同心同德平定乱世，是不是能将这大势逆转呢？”
“这之后，我等加入了李唐麾下，助其平定天下。”池大宏仿佛又回到了峥嵘岁月中，微笑着点了点头。
“加入大唐也是那个裴公的命令吗？还只是因为当时大唐势大？”席君买好奇的问道。
“啪！”池大宏轻轻拍了一下席君买的脑袋。
“你当我们都是混账糊涂蛋吗？”池大宏哭笑不得的说道：“托付性命的事，我等难道会草率。”
“身在局中，走马天下，哪个能平定天下之人，哪个又是霍乱世间之辈，一眼就能看清楚。”
“当时割据一方的势力中，刘武周依附突厥，是个不知华夷之辩、数典忘祖的狗东西；王世充曾为杨广亲信，助纣为虐坏事做绝，一朝反复就想收天下人之心简直是做梦；李密一开始看着还行，可是外宽内忌，连将位置让与他的翟让都不放过，瓦岗寨内部也因此事离心离德，更别说外人了；薛举此人在边郡呆的太久，性格最为残暴好杀，喜欢筑京观首丘，这就更不能帮他了。”
“其余什么李轨、梁师都、萧铣和辅公祏等人都是不思进取，守着一亩三分地求富贵的家伙，不足为道。”
“天下能看的，也只有李渊和窦建德两人而已。”
“这两方有什么特别优异之处吗？”席君买问道。
“德山……”池大宏苦笑道：“那时天下大乱，世事多艰。许多时候，我等所作出的选择，并不是从许多好的选择里面选出一个最好的，而是从一堆坏的选择里面选出一个不那么坏的。”
“就比如说劫掠，所有手中有兵的势力都干过，要这么说，这些人全都是手中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那我等就应该起兵一个个杀过去，将所有有过劫掠的势力全部干掉吗？姑且不说墨家有没有这份实力，也不论在这个过程中我等会不会也去劫掠，就说如果这么干了，天下最起码还得再乱上一百年。”
“抢财物粮食的势力要比屠城好，只抢些浮财的势力又要比抢光要好。我们只能选择那些只抢浮财的势力，助他们早日平定乱世。”
“我等也想加入秋毫无犯解民倒悬的正义之师，可这种军队，历数古今也就那么寥寥几支，在隋末却是碰不到的……”池大宏笑容苦涩到仿佛要滴出苦水来。
“李渊和窦建德就是这样，他们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而是最不差的选择。”
“那为何最终选择了李渊而不是窦建德呢？”席君买问道。
“因为先入关中的是李渊。”池大宏回答道：“我等乡党故交全在关中，所以只能选择效力于他，这是一件很现实也是很无奈的事。当然，如果窦建德有汉昭烈之能之德，我等自会不顾一切去投奔，可惜，窦建德没有。”
“我等初入唐军所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刺杀了西秦霸王薛举。”
“薛举不是病亡的吗？”
“那是季圭手段高超，他把一根钢针插入了薛举头顶上的卤门，神不知鬼不觉，让西秦的所有人都以为薛举是暴病而亡。”
“这件事让我等进入了秦王，也就是当今圣人的法眼。却也让季圭和裴公发生了第一次剧烈的争吵。”
“季圭认为，只要能迅速平定天下，什么脏活都可以干，刺杀一个野心家算什么？”
“而裴公则告诉我们，若一个朝代想要太平长久，首先一条就是得国要正。要以堂堂正正兵家取天下，而不是走些歪门左道。”
“你看看魏晋，再看看南北朝一堆破事就知道，不是说得国正的就一定能长久，而是得国不正的朝代一定不会长久。”
“一个稳定的朝代必然是绝大多数人都服气的朝代，想要称王称帝的野心家三天两头的冒出来，再强盛的王朝也受不了。”
“可要想这些有野心的人全都畏服，第一步，就是将他们全都打服。无论你能聚集多少兵马，有多少豪门大户加入，我都能灭了你！”
“而刺杀这种方法过于小家子气了，怎么会让别人心怀畏惧呢？”
“最终，裴公说服了季圭。”
“那之后呢？”作为一名好捧哏，席君买给池大宏斟满了酒，口中还在催促。
“那之后，我们得到了秦王的赏识，组建了直属于秦王的探报营。”
“名字就叫作‘十骑’。”池大宏说出了隐藏了许多年的名字。
“某好像听说过，守卫禁宫的禁军好像就叫百骑。”席君买若有所思的说道。
“十骑就是百骑的前身。”池大宏此时的所作所为已经可以算窥探禁宫之罪了：“直到现在，百骑除了明面上宿卫宫廷的职责，另一个重要职责就是为秦王探听天下风貌，从而不至于被百官蒙骗。”
也许是回忆往事的原因，即使李世民已经当了十五年的天子，池大宏依然将他称为秦王。
“一开始，十骑真的只有十个人，之后立过几次大功之后，才真正被重视起来，而季圭也被秦王引为心腹。这期间他在秦王府第二次见到了作为客人的阿奴，而她竟然以裴家士族女的身份，与秦王妃以姐妹好友相称。”
“当时的秦王妃，也就是现在的长孙皇后曾经对阿奴调笑着说，她们两人一个是观音婢，一个是菩萨奴，上辈子肯定都是在观世音菩萨座下侍奉的小姐妹。”池大宏笑着摇了摇头。
“这也就是裴公最令人恐惧的地方，你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他的人，更不知道谁是他的人，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他的人。”池大宏收敛了微笑说道：“在整个大唐统一战争期间，不断有奇人义士名师大将投奔秦王，这其中有多少是裴公掺的沙子、立的暗桩，谁都不知道。”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对裴公十分忠诚，我怀疑秦王到现在为止都不一定察觉到裴公的存在。”
“不说裴公了。”池大宏见两个晚辈悚然而惊，淡淡一笑继续说道。
“我之前说过，季圭是天生的兵权谋家，他仿佛有天赐的判断力，总能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中将准确的敌情找出来。再加上秦王与卫公两人无与伦比的战争技巧，各方势力得以被迅速击破平定。”
“击灭薛举后，到了武德二年，李唐迎来了第一次重大的挑战。”池大宏再次自饮了一杯说道：“刘武周和宋金刚猛攻晋阳，可偏偏此时，李渊却因为裴寂的谗言杀了刘文静，致使他与秦王裂隙渐深，拒绝让秦王领兵出征。”
“老夫猜当时李渊肯定是在想，天下怎么能让二儿子一个人打下来？”池大宏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难道除了秦王，大唐就没有能人了吗？”
“大唐有没有能人老夫不知，可李渊派出的裴寂和李元吉绝对不是什么能人。唐军大败，裴寂和李元吉几乎单骑孤身逃回了长安。李唐的立国之基晋阳也落入刘武周手中。”
“李渊勃然大怒，原本还想亲征，可没成想窦建德攻占了黎阳，俘虏了李神通和李世勣，局势一片糜烂。糜烂到已经有人建议放弃河东，而固守关西了。”
“当然，秦王是不愿意的，他以大局为重上书向李渊服软，称‘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精兵三万，必能平殄武周，克复汾、晋。’李渊也别无他法，只能让秦王率军出征。”
“十骑还有被长孙皇后拜托来保护秦王的阿奴，也随秦王出征，墨门子弟分布在整个晋地为秦王刺探军情。秦王到了河东后，并未着急与宋金刚决战，而是在柏壁与之对峙。同时也掐断了宋金刚向龙门渡与崤函的进军之路。”
“尉迟敬德当时还是宋金刚的部将，他前往夏县解围的消息被季圭探知，秦王遂派殷开山与秦琼埋伏于其归途，在美良川大破之。”
“随后，季圭又探知尉迟敬德与寻相想要潜去蒲州支援，秦王遂率三千步骑连夜行军，于安邑附近再次大破之。尉迟敬德与寻相仅以身免。”
“两战两捷之后，秦王对季圭刺探敌情能力再无怀疑，并委以重任。而季圭也没有辜负秦王，他通过一系列分析和刺探，终于确定了宋金刚后方补给线中的两个薄弱点：孟门关和张难堡。”
“秦王遂派刘弘基于吕梁山以西的隰州埋伏，伺机而动。而老夫当时也随刘弘基北上，统领介休等地的探报。”说到这里，池大宏也自豪一笑：“武德三年三月，刘弘基率军从吕梁小道北上西河，攻占孟门关。老夫与樊伯通、张德政带领八百骑夺下张难堡，并在彼处死守。至此，与秦王对峙的宋金刚已经支援补给全部断绝。”
“四月，宋金刚支撑不住，向北方撤退。秦王率军追击，于吕州击败断后的寻相。之后疾驰二百里，与宋金刚部接战十余次，终于在高壁岭与刘弘基汇合。”
“季圭劝秦王暂且休整一日，等后方粮草跟上后再行追击。可秦王毕竟是天下名将，他看出唐军虽然疲惫，可毕竟是携大胜之威。而反观宋金刚所部，虽也是疲惫不堪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可毕竟主力未没。若是让其休整过来，则大战还会有反复。”
“秦王军中战将云集，史大奈、程咬金、秦叔宝、宇文歆皆为一时之选，可这群夯货却对季圭始终谋定而后动的做法有些不满。秦王趁机激将季圭，说平时只见季圭之智，而不见季圭之勇。”
“当时老夫与几百人孤悬于敌后，季圭也是有些担心的，也就顺势应下。秦王率大军狂奔一昼夜，追上还没有来得及布防的宋金刚所部。季圭与阿奴左右护卫秦王，一日之间带队冲杀陷阵八次，斩敌大将十五名，夺大旗二十一杆。此等战绩让秦王府诸将纷纷侧目。”池大宏想到好友的战绩，也开怀一笑：“当浮一大白！”
又饮了一杯后，池大宏继续说道：“宋金刚部败退到介休后，秦王军队已经两日未食，三日未卸甲。若不是季圭早早让十几个墨家子弟搜罗了数百只羊等在周围，当日可能就会出大乱子。”
“秦王军休整一夜后，第二日围困介休，宋金刚无奈背城迎战。唐军三面合围，秦王亲率三千精骑当先冲阵。季圭与阿奴一人持槊，一人持斧，斩将破敌锐不可当。两人为秦王先锋，冲到离宋金刚只有三十余步的地方，并砍掉了他的大旗。骇的宋金刚军队也不要了，带着十余骑狼狈北逃。”
“这三千骑兵一路追到张难堡才停下，说实在的，当时老夫在张难堡打退了刘武周军三十余次的攻势，的确已经山穷水尽了，看见季圭在门口叫喊还以为起了幻觉。”池大宏又饮了一杯葡萄酿：“随后看他身边满身血污的将军，就觉得有些眼熟，却认不出是谁。直到他摘下头盔，老夫才发现，怎么是秦王亲自来了？”
“后来将士们为秦王所作的《秦王破阵乐》虽让人听之振奋，可哪能描述秦王英武之万一。那时，许许多多墨家子弟就认定，得天下的，必是秦王！”池大宏挥了挥拳。如此壮怀激烈的往事让两个小辈也激动不已，随池大宏将盏中酒喝了个底光。
“随后收复太原，刘武周宋金刚北逃反而更像是细枝末节。”
“随后秦王府内部论功，都说季圭是功劳第一。可由于十骑向来是暗中行间之事，所以季圭不愿邀名获利，哪怕秦王当众许了他未来的国公之位，他也坚辞不受。季圭告诉众人，他殚精竭虑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天下太平。华夏浑一之后，只愿作个闲云野鹤的乡野匹夫。”
“自此，秦王愈加敬重季圭，而季圭也正式成了秦王府的谋主。”池大宏看了席君买一眼，笑着说道：“此事之后，季圭与你娘亲成亲，并有了你。我这个当大哥的都不知道他俩何时好上的，听闻此事差点没有惊掉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