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君买依旧记得十岁时，池大宏带着他去猎一只为祸乡村的孤狼。
虽然在十余仆从高手的扈卫下，这场活动与其说是猎狼，倒不如说是一次踏青。
既然是踏青，池大宏自然就不会让扈从将那只孤狼射杀，而是亲自布置了一个小小的陷阱。
这个陷阱由一个十分明显的陷坑，而捕兽夹就隐藏在陷坑旁边。
那只孤狼灵巧的避过了陷坑，却在叼羊时被捕兽夹夹了个正着。
席君买至今记得池大宏的那一番话。
如果想让猎物进入陷阱，必须给他甜头的同时，不能要让猎物发现杀招究竟在哪里。
猎物能观察到的危险，必须得是猎手想要猎物看到的危险，而这危险不能太小，否则就会让猎物起疑心，不能太大，否则就会吓跑猎物。
这个危险，应该是猎物恰巧能承受的危险。
至于其中的度，正是考验猎手的地方。
巢县毫无疑问是个陷阱，也是决战的地方。如何让完颜亮能够忽视这一点，才是需要下功夫的地方。
事到如今，只能说是成功了一少半。
在整个战略上，重要的从来不是东关，而是巢县。
而在战术层面，重要的从来不是金国陆军，而是金国水军。
完颜亮、完颜元宜、完颜阿邻这些人都是陆上英豪，他们脑中一时没转过弯来，没有意识到水军在此战的重要性。
这与智慧无关，若他们亲眼看看巢县的地势，肯定瞬间就会明白过来水军的重要性。可直到水面上战事将起，也只有老狐狸完颜元宜本能的感觉到有哪里不妙。
现在席君买要做的，就是用放在明面上的东关，去换不甚受重视的金国水军。
码头上，宋军陆军还在依次登上舰船，向着巢县退去。
狭窄的裕溪上，战斗第一时间就到了白热化。
完颜郑家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他毕竟也在水军中浸淫了数载，知道在狭小的河流中，船队时有进无退的，只能下令奋力向前。
要知道，这次金国水军处在了下游，跑都没办法跑。
“传我将令，放箭，拦住他们！”完颜郑家奴高声下令，同时揪住身边副将：“你亲自到左功山那里，告诉他立即下锚，就算他的人死光了船也不能动！”
此时完颜郑家奴最害怕的还是宋军放火船，再长江上还有一两分机会躲开，在裕溪上那真是老房子着火没得救了。
然后，完颜郑家奴就发现自己担心的太早了。
“上霹雳弹！”李琦在旗舰上大吼下令。
大唐小队虽然全军出动，却也没有喧宾夺主，舰队的指挥权还是在李琦手上。
他知道就凭洞庭湖水军这三瓜两枣，跟金国水军站稳脚跟激情对射，那就好比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纯粹是自寻死路。
若是想要覆灭金国水军，就不能作远程攻击决胜的打算。
至于霹雳弹，倒也不是普通的大炮仗，它并没有用火点燃的药焾，而是通过其中的生石灰引爆，其中的湿火药再加上石灰硫磺足以生成浓烟。数百霹雳弹发射出去所形成的浓烟足以遮天蔽日，若是其中再加上茱萸芥末等辛辣物，将敌方折腾的欲仙欲死。
原本历史上，金国水军早在战前就被李宝于陈家岛烧了个干净，完颜郑家奴也早就死翘翘了。所以宋国水军在采石所面对的金国水军只是一坨东拼西凑的垃圾而已。
当时宋国水军就是用的霹雳弹以制敌，数百颗霹雳弹一齐发射，长江江面浓烟滚滚几乎见不到人，还没有开打，金国水军就已经混乱不堪了。
在本次任务中，因为魏胜无法占领海州，而导致李宝无法在海上立足，金国水军又由苏保衡亲自率领，所以陈家岛大捷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
与季成对阵的金国水军好歹也是被训练了十年的正军，在这种情况下，霹雳弹效果有限，更别提季成是从上游进攻，冬日又是呼呼的北风，若是用了霹雳弹，反而会糊宋军一脸，所以直到现在，宋军才第一次用上这种水战利器。
晨雾虽然稍稍散了一些，可依旧浓重，然而数百拳头大的霹雳弹所造成的烟雾却将晨雾衬托的如同没有一般。
金军旗舰上的八牛弩刚刚射出两轮，浓烟就如同一面白墙一样树立在完颜郑家奴面前，瞬间将前锋的十二艘战船笼罩在其中。他眼见着副官乘坐舢板进入浓烟，随即消失不见。
宋军此次用的霹雳弹只是大号的烟雾弹，并没有放辛辣料，所以宋军趁着金军编制混乱，舰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进浓烟之中。
“停！”
完颜郑家奴挥手让各船停止射击，吞了吞口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他不知道副将是否将他的命令传达了出去，也不知道左功山所辖的十二艘舰船究竟是胜是败，他只能一边继续下令派遣小船向前探查，一边让包括旗舰在内的三十余舰船排好战斗队形，准备迎战。
江上的浓烟方圆数百步，这也导致了完颜郑家奴不敢孤注一掷，将舰队全砸进去与宋军打混战。
浓烟之中的喊杀声突然变得无比巨大，其中伴随着舰船相撞，木板折断所发出的咯吱声，惨叫声与落水声越来越清晰。
浓烟之中突然一阵明亮，完颜郑家奴知道，这是有船烧起来了，只是不知道是金军的船，还是宋军的船。
完颜郑家奴突然有些怨恨老天爷，为什么今天一点风都没有，哪怕是北风，自己被霹雳弹糊一脸也好过浓烟不散，让他这个统兵大将只能靠猜来判断战局。
“报！”一艘小船从岸上驶来，其上军使爬上了旗舰，拱手向完颜郑家奴传令：“陛下有令，东关宋军已乘船向北逃窜，诏令完颜郑家奴率水军追击，勿使宋狗逃入巢县！”
完颜郑家奴心中苦笑，看向完颜亮的方向。
他与完颜亮相距近三里，在如此远的距离透过晨雾，完颜郑家奴只能模模糊糊看清那面金吾纛旓，而他也可以确定，完颜亮最多也就知道有十余宋人舰船向水军发动了进攻，却并不知道金国水军所面对的尴尬局面。
“请军使回禀陛下……”
完颜郑家奴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只听周围士卒一阵惊呼，他连忙望向那片浓烟。
只见一艘燃烧成巨大火炬一般的大船刺破浓烟，出现在半里之外，随后是第二艘，第三艘……
这些燃烧着的舰船，分明是金国水军的战舰。
开战仅仅不到两刻，十二艘战船全军覆没。
完颜郑家奴深吸了一口气，面色肃然向军使躬了躬身，将那军使吓得连连躲避。
“请军使回禀陛下，郑家奴受陛下大恩，必然会以死相报，绝不会给陛下丢脸，惟愿陛下保重身体，来日一统天下，成不世之功。”完颜郑家奴飞速说道：“另外告诉完颜鹿城，若是陛下少一根毫毛，我郑家奴就算化为厉鬼，也要找他算账！”
“送军使上岸！”说罢，完颜郑家奴一挥手，让军使乘小船离开。
“旗舰放锚！”完颜郑家奴紧接着下令：“传我命令，让后面的舰船散开，若有舰船着火，无论敌我，通通击沉。”
“传令给李国栋，组织人手，乘舢板来前线助战。登宋军舰船，将他们的船夺过来！”
“传令给完颜巴鲁，若是我死了，他就是水军都统。”
“艾四喜，带你的人去水下凿船，先凿火船，在凿宋船，晓得如何去做吗？”
完颜郑家奴身侧的一名昂臧大汉拱手领令，随后一言不发的带着百多人登上小船向着火船驶去。
这是水军中水性最好的一批人，拿着最丰厚的赏赐，专门执行敢死的任务。前几日打捞沉船，疏通河道的时候，艾四喜手下已经有近三十人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了。
完颜郑家奴也舍不得，可谁让他是将军呢？所谓慈不掌兵，走上战场就不能把任何人的命当一回事。
“所有八牛弩，瞄准火船。”完颜郑家奴继续下令：“放！”
有了旗舰作带头作者用，其余船长虽然听不见军令，却也不妨碍他们有样学样，根本不顾是否还有自己人，数十弩矢就向火船攒射而去。
然而八牛弩毕竟不是榴弹炮，更不是巡航导弹，在起起伏伏的水面上命中率本来就感人，即使命中了，最多也就是人头大的口子，也不会让火船瞬间沉没。
金军还在为江面上七八艘火船而焦头烂额之时，宋军舰船也突破了浓烟，杀气腾腾的扑向金军船队。
“这金贼水军主将虽然不如李琦，勇之一字还是能拿捏住的。”席君买眼见金军旗舰不止没有后退，反而下锚挺于原地，为身后的船队遮风挡雨，情不自禁的点头称赞。
大唐小队已经结结实实当了一回烟中饿鬼，直接率水军甲士将金军前锋屠灭。缴获的金军舰船也并没有浪费，而是浇上火油，一把火点燃，让这些舰船顺流而下，作为宋国水军的前锋。
“太尉谬赞，金贼这招的确狠，若火船形不成连营之势，今日想要覆灭金贼水军就难了。”李琦眼见金军士卒在寒冷的水中挣扎，面上却露出畅快之色，如同个变态一般。
他腰间所系的白布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而李琦却并不满足。
如果不能覆灭金国全军，如何告慰洞庭湖水军牺牲将士的在天之灵？
季成待李琦如亲子，水军上下遍布他的兄弟朋友，这种仇，如何能放着过夜？
而李琦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席君买时，席大都尉果真没让李琦失望，当即举起沥泉，指向代表行军都统的五色捧日旗。
“这狗奴如此大胆，敢在某家面前停下来。既然不想走，那就莫要走了！”
“迎上去！做了他！”辛兴文踩着船帮，如同古惑仔一般瞎起哄。
“好！给全军打旗语，备好霹雳弹，跟着旗舰压过去！”李琦的命令在旗舰上引起一片欢呼。
随即，小型投石机再次上弦，在李琦的命令下，数百颗霹雳弹再次砸进水中。
噼啪的响声不觉与耳，完颜郑家奴咳了两下后，下令八牛弩不停的向火光处射击的同时，撕下一块衣襟捂住了口鼻。
而就在此时，艾四喜与他的部下终于将漂向旗舰的两艘火船凿沉，他们嘴唇被冻得青紫，浮出水面后却发现，宋军舰船已经到了眼前。
艾四喜面色惨白，他眼睁睁的看着宋军舰船从沉没火船的缝隙中驶过，却毫无办法。他一边努力抵抗着热量流失，快要冻僵的感觉，一边努力向南方游去。
然而人的游泳速度如何能比得上车船呢？
大大小小的舰船从艾四喜身边驶过，却没有浪费哪怕一秒钟多看他一眼。
“统……领，咋办？”一名快要冻死的金军游了过来，哆哆嗦嗦强自提高声音问道。
“喘气的报个数！”艾四喜大吼道。
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艾四喜听来，大约还有二十余人，其中应该包括普通的金国水军。
艾四喜的脸抽了抽，指了指数十步外，正在朝这边靠近的一艘宋军小船，一言不发的游了过去。
周围军兵会意，也跟随着艾四喜悄悄向前游去。短短不到百余步，不断有人游着游着就浑身僵住，扑腾了几下沉入水中，也不断有人继续跟上来。
艾四喜使劲在水中攥了攥双手，将手指的血液活动开来，悄悄抓住了船帮，双臂用力翻身而上。
“杀！”艾四喜虽是赤膊上身，身上除了凿子就是一把别在腰间的短刀，在面对宋军时却夷然不惧，倒持短刀与宋军战在一起。
不断有金军叼着短刀，翻上舰船，踉跄着脚步，用以命换命的方式杀向愈发慌乱的宋军。
“挡住！宰了他们！”即使船上宋军军官不停的下令，却依旧被杀得连连后退。
这艘船比较小，辅兵战兵加一起也只有七十人，而且其上都是新兵，所以李琦将他们安排在了阵型最后，除了打捞落水宋军外，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感受战场氛围，不至于以后真刀真枪拼起来时吓尿裤子。
然而初战就被如此悍勇的金军突袭，这些宋军水手慌乱不堪，竟然纷纷跳入水中，被金军将舰船夺了过去。
艾四喜穿上从宋军尸首上扒下来的衣服，登上了舵楼。
除了他之外，还有约五十名金军也上了船，脱离了冰冷江水，有衣物可穿之后，他们迅速的缓了过来。
然而对于金军来说，危险还没有消失。
洞庭湖水军又不是只有一条船，其余舰船发现不对劲，已经向这边靠了过来。
冻得半死的金军欺负一下没见过血的新兵还有可能，若是宋军甲士登船，这些金军一个都活不下去。
“统……统领……该如何是好？”不断有金军催促艾四喜。
艾四喜定定的看着金国水军旗舰的方向，听着那边的喊杀声，咧嘴一笑：“你们冷不冷？”
“想不想……暖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