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已经强弩之末了。
他冲的实在太靠前了，虽武艺超群，可战争的逻辑本来就不是一夫之勇。
勇不到席君买举手投足就能打翻一大片的程度，敢孤身入阵就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以大唐小队的皮糙肉厚，互相援护下，在面对合扎猛安的决死进攻时依旧险象环生。何况甲胄不齐的义军？
虽然辛弃疾面对的金国水军远远不如合扎猛安精锐悍勇，可与他在一起奋战的义军将士连正规军都算不上，甲胄都凑不齐，大多只是凭借着一腔热血，拿着刀盾与金国水军拼杀在一起。
而基层军官的匮乏与失职更是惹出天大的乱子，义军往往在稍有挫折后向后撤去，所以乒乒乓乓打了半晌后，辛弃疾身侧竟然只余不到二百人，而且已经杀入阵中，有被合围的趋势。
世间没有生而知之之人，都是在不断的学习与锻炼中成长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也无非是成长的快慢而已。辛弃疾在第一次接触军事时，就能率两千乌合之众与七百久经沙场的老兵打个平手，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辛弃疾却没有自傲，他现在想着的是该如何破敌。
他的战马已经被劲弩射死，现在手持长枪在队伍的前方步战冲杀。
最前方两排刀盾兵互相顶在一起，根本腾不出手来互相攻击，辛弃疾带着后方的士卒拿着长枪向前乱捅。虽然杀伤甚众，可辛弃疾知道，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他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种僵持的情况毕竟不会长久，当一方的盾阵出现重大缺口的时候，就是兵败如山倒的那一刻。届时溃退的哪一方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五哥！”贾瑞从侧方带着三十余人杀了过来，将想要进行迂回包围的一部金军逼退了回去，气喘吁吁的对辛弃疾说道：“先退一退，让弟兄们喘口气。”
“贾忽律，你若是有心，就不应该劝我回去！”辛弃疾将大枪戳进一名年轻金军嘴巴里，让其的哇喳怪叫戛然而止，随后枪头却被另一名金军牢牢抓住，而他另一侧的战友猛然将手中长枪刺了过来。
辛弃疾放开手中兵刃，用侧身用披膊挡着一下长枪的来势，猿臂长舒，牢牢抓住了刺来的枪杆，腰腹用力，虎吼一声，将那名金军从阵中拽了出来。
三四杆长枪大刀同时出手，将那名金军砍成了血葫芦。
辛弃疾重重的喘了几口气，看向贾瑞说道：“你去将身后的人马都唤上来，全军压上。今日与金贼是你死我活之势，若是金贼水军向上游开动，毁了浮桥，咱们全得是瓮中的老鳖。”
贾瑞愣了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
开战时还是拖住金贼水军就行，为何现在就得你死我活了？
辛弃疾叹了口气。
这就是这年头农民起义最麻烦的地方，也是农民起义总是失败的原因。用句行话就是农民阶级的历史局限性，换成大白话，就是一辈子受尽地主阶级压迫的老农民们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天天为一碗饭奔波，先天营养不良加上后天缺乏教育，导致这些义军并不是太聪明。
就比如这次起事的谋划，基本上全是辛弃疾一个人跑全场，而耿京、李铁枪、王友直等人勇则勇矣，破贼杀阵不惜死，可他们也只是深恨金国的压迫，只是想大闹一场而已。
至于前路如何，人马如何领导，下一步该到哪儿去，粮草军械从哪里来，在异乡如何发展壮大，这些义军领袖不是心里没谱，应该说想都没想过。
辛弃疾不同，他世家官宦，是标准的地主阶级。少年时，他与党怀英一起受学于大儒刘瞻，再加上家学渊源，学问在年轻一代也算是顶尖的。
同时，辛弃疾受祖父辛赞的影响，老早就想反金了。
在原本的时间线中，辛弃疾也会在完颜亮南征时参与耿京起义，在耿京叛徒张安国杀害后，辛弃疾擒拿了张安国，回归的南宋。
在本次时间线中，辛弃疾更是与金国有血海深仇，他的祖父辛赞由于反对苏保衡对山东两路的改革，被杀鸡儆了猴，全家成年男丁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女子与未及弱冠男子全都贬为奴婢。
辛家是济南大族，一场杀戮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牵连而死之人竟多达七百人，济南周边，辛氏族人被清扫一空。
本来辛弃疾这个岁数正好处在可杀可不杀的边缘，可辛赞毕竟是为山东两路发声而死，所以同情他家的官员大有人在，发往教坊司为奴的女子都被友人暗中称死赎回，销了奴籍，奉养起来。
辛弃疾的名声太大，所以那些官员无法暗中改籍，只能将他贬为签军。此次随完颜亮出征自然会有立功的机会，到时候再使银子，官字两张口，就说辛弃疾立了些许功劳，让他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还是不难的。
照理说，谋划到这一步，辛赞的门生故旧们也算是尽力了，考虑不可谓不周全。
可在辛弃疾的眼中，这件事要多扯淡有多扯淡。
作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目睹华夏故地血流漂杵沾满腥臊而不能有所作为已经很羞愧了，此等国恨还没有报，却又添上家仇。祖父辛赞不过仗义执言几句，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现在还得靠屠杀同胞立功，向杀害全族的凶手完颜亮摇尾乞怜，以图自由之身。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就不如死了！
活着的家眷女子都已经藏好，辛家唯一的成年男子已然孑然一身，无所顾念。
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鸣大放的做一场，好让金贼也知道，中原汉人不是好惹的！
如同宿命一般，辛弃疾遇见了被征发为签军的耿京等人，几方人马早就过够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几乎是一拍即合，相约起事。
辛弃疾的身份应该是掌书记，可实际上他干的是参谋长的活儿，胡子眉毛一把抓。辛弃疾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一个人负责整个参谋部的工作，总会有所纰漏。
此刻他只想将这纰漏堵上。
可已经用不着他出手了。
辛弃疾正待与贾瑞解释一番，却突然发现金军阵后一片混乱。
金国水军刚刚送给洞庭湖水军一场前后夹击，洞庭湖水军的残党又将这份大礼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三辰旗在风中烈烈翻飞，宋军甲士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营寨中驱赶着溃兵压向与义军战作一团的金军。
即使将想象力装上涡轮马达，金军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一支宋军甲士从身后杀出来。而且金军的布阵向来是甲士在前，无甲军卒在后，所以突如其来的宋军算是将尖刀捅在金军的腰眼上了，金军当即大乱。
“高遂！带你的人顶住后边！”作为临时指挥的行军谋克，迪古兰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马上就下令靠后的一名行军谋克带兵去抵挡。而高遂的大旗刚向后挪了一分，就被溃兵推向迪古兰。
迪古兰惊怒交加，第二个命令还没说出口，却只见高遂的大旗都被冲倒，宋军甲士已经突入到神臂弓手的阵地，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
没有破甲长兵的神臂弩手被砍得哭爹喊娘，纷纷不顾军令就向后撤去，虽然军官们拼命弹压，可督战队一般都是在队列后方，他们才是第一批被宋军击溃的部队，所以寥寥数名亲卫并不能阻止这种程度的崩摧。
溃军被驱赶着进入列阵相对完好的金军谋克中，面对袍泽，金军砍杀也不是，放行也不是，犹豫之间，如同杀神一般的席君买挥舞着大枪冲了过来。
散乱的军队再整齐的甲士面前并不比一块鱼腩坚硬。
左右两个谋克拼命摇旗，想要夹击止住宋军的攻击势头，却被宋军分成两阵，迎头一击。两个满员的百人队，各自面对五十人时连一个冲锋都没挨住，被迎头击溃。两个行军谋克、四个蒲里衍由于冲的太靠前，齐整的铠甲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被大唐小队定点狙杀。
当象征着荣誉的猛安大旗被宋军甲士高高挑起后，现阶段只能打打顺风仗的义军也如同不要命一般，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转阵！随我宰了……”迪古兰想要退回营寨，可命令还没有说完，一根长矛就飞了过来，当胸刺入，厚厚的扎甲如同纸糊的一般，被扎了个通透。
“冈格尼尔没给你真是亏啊，那哥们也是惨，五十米被标枪打飞出去……啧啧。”也就是作为掌旗官的鲁冰冰此时还有心情说些俏皮话，她一路上被保护在最中心，两条短腿紧倒腾才跟上席君买的步伐。
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被前后夹击的金军开始大面积的投降，可无论是饱受欺压的签军，还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洞庭湖水军残部，都没有放他们一马的想法。
像沈如君这种比较心软的想要阻拦，却见席君买连管的意思都没有，也就将圣母心又塞回到肚子里。
席君买注意到了沈如君的动作表情，嘿然一声，也没有说话。
这种正义感爆棚的人哪里都有，让她见识到真正的残酷，见识到两淮百姓如今究竟过着什么日子，她对于入侵者的恨意就会如同火山爆发，比旁人说一万句都管用。
这种人席君买见识的多了，他们还特别容易走极端，当见到人间惨剧后，对敌人下手往往比其他人更黑。
就比如之前，席君买手下就有一个唤作庄宇的富家子，从小被娇生惯养，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哪怕家中变故，来到边军中也满嘴诗云子曰仁恕教化。
后来当庄宇跟席君买在被屠城白地的两羊村走了一遭，并且参与报复行动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从此之后，他手下就没有留过任何活口，别人报功时还会有些许俘获，庄宇一般就是提着一串首级扔到上官的桌子上。
由于杀气太重，所以也只有席君买能与他说上话。
后来庄家复起，庄宇被调回长安，临行时袍泽相送，哪怕是陈望之、李弥勒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货都不敢直视于他。
不知道现在如同只小白羊般的沈如君，在多经历几次人间地狱后，会变成什么样。
席君买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脑外，大吼一声：“李铁枪！再不过来牵线搭桥，某家就要杀过去了！”
“来了来了！”李铁枪倒拖着一杆长枪，穿着一身不怎么合身的铁甲跑了过来，老远一看如同冬瓜长了腿。
“老五，俺回来了。”李铁枪老远就看见了正在裹伤的辛弃疾，喜笑颜开的跑过去。
然后又差点被砍了一刀。
“又来又来，今天也是邪性了，咋谁都想砍俺？”李铁枪慌忙躲过。
虽然辛弃疾这一刀只是想逼退李铁枪，却也让其手忙脚乱。
更多的是满肚子委屈。
俺九死一生的回来了，还带来了强力援军，老五你就如此对俺？
还是不是结义兄弟了？
可在辛弃疾看来，李铁枪的失踪简直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在起事之前领导者之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接导致近五百人马无法启动，更极大的打击了耿京等人的自信心。
没办法，李铁枪这一手太像临阵脱逃了。
就凭这一点，辛弃疾就算当场砍了李铁枪，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辛弃疾毕竟是天下有数的聪明人，他挥了一刀逼退李铁枪后，强自抑制怒气说道：“大铁枪，当初既然一个头磕下去，我自然得唤你一声三哥。可今日之事你若是说不清楚……哼！”
“莫忘了，我也曾唤那张安国为二哥！”辛弃疾冷冷说了一句。
话到此处，李铁枪看着贾瑞等人森然的目光，不太灵光的脑瓜里也迅速盘清楚了事情的严重性，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上午的遭遇说了出来。
辛弃疾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只要李铁枪不是畏战或者背叛，一切都好说。放屁砸脚后跟的倒霉事辛弃疾也经历过不少，这种无妄之灾，谁碰到了谁也只能自认倒霉。
更别说李铁枪还拉来了强力援军。
见辛弃疾将目光望向大唐小队，李铁枪赶紧介绍道：“这是来自大宋水军的勇士，席太尉。”
“席君买，席德山。”席君买简单了自我介绍了一下，对面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这位是俺家五弟……”
“辛弃疾，辛幼安。”辛弃疾望着席君买，颔首说道。
听闻此言，除了外星人与唐朝人，大唐小队中的其余六人纷纷寻找纸笔，想要签名书法。
尤其是沈如君，如同见到偶像的无知少女一般，满眼都是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