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三果真没有扯淡。
虽然他说季成是专门为接这四十余驾船勇士而来的纯粹是在放屁，可季成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座江心洲牢牢掌握在手中，也是事实。
连朱阿三这样的基层军官都能看出来的事，若是季成看不出来那真该回家抱孩子了。
此时的江心洲远不如后世那么大，长约两三里，宽约一里的狭长地带，外加岸边水不够深，并不是一座天然良港，却足以成为水军作战的牢固支点。
季成与席君买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那么愉快。
虽然宋朝陆军水军只见不至于到‘陆军马鹿’‘海军八嘎’的程度，可淮南西路上上下下丧师辱国、败军丢阵也是铁一般的事实。前来收拾残局的季成能给他们好脸就见了鬼了。
三十余车船在江心洲西侧下锚，其余舰船回到采石矶西渡口，另有船队在江上警戒游弋自不用多提，而季成登上江心岛的第一句话就惹了大唐小队的众怒。
“如此军机重地，为何还有小娘？淮西的军纪竟然已经差到如此程度了？”季成虽然已经五十有四，须发皆白，可依然声如洪钟，身体雄壮。
他全身重甲，只有脸和手露在外面，可从这两地大小不一的细碎伤口来看，季成是真正从战阵中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勇士，跟那些凭裙带关系爬上去废物完全不同。
别看鲁冰冰个头最小，火气却是最大的。原本她拿着根八牛弩矢串了一串缴获来的面饼在火上烤，烤好之后分给刚从冬日江水中爬出来的水军。听闻季成说的‘屁话’后，鲁冰冰大声冷笑一声，将还插着七八张面饼的八牛弩矢扔给朱阿三，拍手说道：“咋着，瞧不起女子？女子怎么了？杀敌比你们少吗？”
“不服好说，划下道来一对一，你随便派人。”鲁冰冰拔出长剑，挽了个剑花说道：“丑化说前面，即决高下，也分生死！”
还没待其他人劝上两句，季成就开了群嘲：“老夫一个男子汉，没空跟你个女子过家家。等会儿老夫派船把你送回东岸，以后莫要耍这些利器，容易伤到自己，多做些女红，比什么都好。”
“至于你们。”季成目光如隼，扫视昨夜突袭江心洲的宋军，话语不停：“此地自今日起即为洞庭湖水军驻地，你们全都撤回去！”
“太尉一言即出，就要吞没了我等奋战半夜的功劳吗？”当即就有盛新所部的甲士愤懑出言。
盛新所部甲士在登船出征时有五十余，到此刻只剩下十几人，统制官盛新都战死了！此刻相争哪里是仅仅义气上头？若是没有克敌的荣誉，那些袍泽岂不是白死了？
“呦呵，你个小崽子还有脸不忿。”季成不禁勃然：“该忿怒的不应该是淮西的百姓吗？”
“他们节衣缩食供养你们，而你们呢？像个耗子一般抱头鼠窜，将淮西百姓送与金人铁蹄。”季成唾沫横飞，戟指又羞又气的淮西甲士破口大骂：“你们竟然还有脸说功劳？淮西的军队为何在长江才有功劳？莫非你们心里真的一点数都没有？”
“太尉，毕竟是有功之人……”朱阿三还捧着那一串面饼，听季成的话越说越难听，赶紧上前劝说。
季成眼睛扫过朱阿三黝黑的面容，眼角不自然的抽了抽。他对于手下官兵一般还是很宽容的，更别说朱阿三这样的陷阵死士了。季成也是强压怒气，顿了一顿，继续扬声对那名淮西甲士说道：“你说功劳？好，老夫再给你一个大功！”
说罢，季成回身指向大江对岸，那里正是代表完颜亮的金吾纛旓所在之处：“刚才老夫临阵叫骂，想折却金贼士气。可金贼不敢下水，老夫也没法上岸，骂了一会儿也是无趣，这才回转。”
“你们谁敢单人孤舟前去挑战，去刹一刹金贼的威风。到时候莫说江心洲的功劳，此战大捷的首功也送给你们。老夫也会认你们这些好汉！”季成怒道：“尔等谁人敢去？！若是不敢去就莫要在此叽叽歪歪，像个娘们！”
宋军一般只有群胆而没有孤胆，刚才季成看得一清二楚，金军在对岸最起码集中了三万正军。
孤舟挑战虽然也是在水中，不用担心对方一拥而上，可毕竟真真是在面对千军万马。
在季成想来，自家舰船的好汉听到这个命令心中也得抖三抖，更别说这群丢人丢地的残兵败将了。
谁料话声刚落，就听见应和之声。
“某家去！”席君买挺身站出，昂然说道。
席君买一直默默听着，说句实话，他根本不想替这些淮西甲士反驳。
因为季成所说的都是对的！
淮西溃兵们是有原罪的，当兵作战打不过敌人，就跟秀才不识字、厨子做出一锅夹生饭、竞技体育被剃光头一般，都是天大的罪过。
这种罪过并不能说有了后勤克扣、将领愚蠢、缺乏训练等原因就可以一笔带过的，同样，这种耻辱也并不仅仅是将领一个人的，而是全军上下所有军卒的！
想要洗刷这种耻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光敌人，或者被敌人杀光。
被骂两句算什么？淮西百姓何辜，出钱出力养了你们这帮废物！他们想骂也没办法骂出来了。
若是席君买的部下敢弃地而逃，席君买才不会跟他们废话，直接军法官加鬼头刀伺候了！
然而这关大唐小队何事呢？
他们只是被动卷入了此事，凭什么就兜头挨上一顿骂？
可此事说又说不清，又不能在这时内讧，把季成揍一顿太简单了，但此时正是要团结一切能团结力量的时候，何必结仇呢？
所以席君买当先站出，认下了这个差事。
赢得别人尊重很简单，只要能轻易做到对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就可以了。
若是席君买能将金军前来迎战的勇士一一斩杀，季成还能说什么废话？
季成早就注意到这伙怪人了，八个人聚成一堆，隐隐与其他淮西甲士分开，其中有男有女，而且竟然还有色目人。男子皆是髡发，女子却都颇有姿色。
而席君买在八人中又是最为显眼的，高大不说，身上的肌肉将盔甲高高顶起，一看就不好惹。
“好汉子！”虽然是季成出的难题，但他也不会下作到有人迎难而上挺身杀敌时却在一旁冷嘲热讽的程度，反而出言赞赏：“何方人士，报上名来！”
“某家名为席君买！”席君买一边卸甲，一边回答道。
“淮西没听说过有席君买这么一号人物啊！”
“金国的皇帝在那边！”席君买指了指将对岸的金吾纛旓，又向后一指：“宋国大军云集于此。”
“今日过后，某自当天下闻名！”
“好汉子！没想到淮西果真还是有有种之人。”季成点点头说道：“李琦！”
“末将在！”
“你亲自去，送这位席壮士到距西岸三百步的那个小洲上！”季成目光盯着席君买的双眼，扬声嘱咐道：“除非敌人围攻，或者放箭，或者席壮士自己撑不住，要求返回，否则无论谁生谁死都不用管！”
“得令！”
说罢，季成将淮西甲士外加大唐小队都引到车船之上，少顷，三艘车船拔锚而进，向着采石矶西渡口，也就是金军大营的方向驶去。
八个队员如同做贼一样，在甲板上聚成一堆，叽叽咕咕一副作奸犯科的样子。
“老席，他们耍不了花招……”叶飞隐晦的看了季成一眼，同时用小拇指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用我们当拉拉队吗？挥舞彩球、喊加油什么的……”鲁冰冰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有些狭促的一脸奸笑。
席君买想了想，对沈如君说道：“你嗓子怎么样？”
沈如君原本就在吃瓜，没想到突然有任务落在她脑袋上：“还好吧……”
她的天赋强化是嗓音，虽然没有什么功法，可也可以喊得很大声了。
莫非让自己加油助威？
“到时给某家唱一首你们哪个时代的战歌，以助威势……”席君买认真说道。
“战歌？”瞬间，沈如君脑子里闪过一大堆铿锵有力的红歌。
“哦对了，最好能柔和一些，在军中那些糙汉子的鬼哭狼嚎听得太多了。”席君买眼见距金军大营越来越近，心中微动，展颜笑道。
“好的……”备选瞬间少了一多半，可还是有那么几首应景的，所以沈如君干脆应下。
车船距金军大营还有一里半的时候，下锚停了下来。
席君买也不用别人催促，直接登上一条早早备好的小船，手持一面半人高的钢盾与一杆长矛，身上只着短打劲装，背负十余短矛端坐于小船之上。
李琦亲自摇橹，将席君买送到一个方圆十步的小洲上，随后又将船开了出去。
这个小洲大约只有二十平米，与江流缓和处的其余小洲一样，都是由江沙淤积而成，在夏日丰水之时自然会沉入江中，不妨碍通航。而在冬日，江水枯竭之时，就会露出江面，被冷风吹上几日后自然会成为落脚之处。
席君买踩了踩脚下，从怀中掏出牛祜塞给他的三辰旗，将其挂在长矛顶端，随后把长矛插入小洲地面。
此时，三百步外的金军营垒中已然有人注意到了席君买，只是看不明白他挂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旗号。
不过席君买马上就给金军解释了这三个圈圈组成的大旗是什么：“某乃大唐果毅都尉席君买！”
“尔等胡虏入我汉地，屠我子民，当天诛地灭！”
“然则某今日给尔等一个恩典，来某家面前来领一死，某自当保证下手利落，让尔等胡虏能死个痛快。”
“尔等受此大恩，还不快来叩谢！”
“若有不服者，可来共决死！”
等了一炷香之后，虽然知道无论是上报上官还是派人迎战，都得需要时间，可席君买依然朗声嘲讽道：“想不到三万大军竟然没有一人带卵子！尔等不会是一群娘们儿罢！”
声音洪亮，一时竟然盖过阵阵江涛、烈烈旌旗，传遍了大江两畔。
喝骂声中，终于有小船载着武士从金军营垒中划出，向着席君买飞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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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钟之前。
金军的临江望楼之上。
这可不是阿里刮所建的那种普通望楼，而是金军垒土为山，然后将土夯实后所建造而成的平台。
平台有六米高，顶端平台有百余平米，足以让完颜亮及他的文武官员立于其上，临江观战。高台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旗帜，而烈烈旌旗下数十军官文臣簇拥着的一个全身黑色扎甲的黄脸长须大汉，此人正是金国的皇帝，完颜亮。
眼见舰队从下游浩荡而来，金军上下也是极为振奋，一时间叫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只有完颜亮居中而坐，望着江面不发一言。
待到金军舰船损失惨重，落荒而逃后，所有文武又是一时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
完颜亮依然面沉如水，坐在座位上，用马鞭一下一下抽打着他的裙甲，发出啪啪的声音。
“陛下，苏保衡丧师辱国，臣请斩之以正军纪军法。”还是兵部尚书兼行军万户完颜元宜昂首出列，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且观之……”完颜亮淡淡说了一句，扫了一眼完颜元宜，就挥手让其归列。
完颜元宜原名为耶律元宜，听姓就知道他原本是契丹人，只不过之后才被赐国姓。
他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一句不成之后，直接躬身回到臣子行列，随后不发一言。
数十文武官员一起陪着自家皇帝吹着冰冷江风。
完颜元宜其实并不是想杀苏保衡，而是想保。他出此言的原因正是他对完颜亮太了解了，若是完颜亮想杀苏保衡，那谁都拦不住。可若是有人说要杀苏保衡，完颜亮心中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苏保衡又为国得罪人了。如此一来，对于苏保衡连重责都不会有。
至于完颜元宜为何要保苏保衡，只是因为两人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政治盟友。
金国改制之后，如果人才按民族分大约有三驾马车。一是女真六部，是完颜阿骨打留下的老底子；二是契丹、奚人、蒙古等少数族裔，这些人战斗力比较强横，他们参与组建金国赖以发家的铁骑；三是数量庞大的汉臣，他们操持民政为主，可战斗力也不同小觑，那些汉人世侯也猛地一批。
汉人太强大了，但是无论谁主政却不能不用，同时又不得不防。
鼎足三分有一只脚太长是不稳固的，完颜亮又拉又打，终于平稳了国内局势。靠着其余所有民族的大团结，才算将汉臣们压服。
而苏保衡在山东两路改制变法的行为，虽然也会损害女真、契丹等少数族裔的利益，可最重的一只铁拳却是砸在汉臣的身上。
所谓此消才能彼长，完颜元宜作为契丹人，简直将苏保衡视为天然盟友。
至于苏保衡也不会记恨完颜元宜，说句不好听的话，想杀他的人海了去了，完颜元宜算老几？
两刻之后，一身尘土苏保衡报名入营，来到了土台之畔，唱名之后解下武器，随后被卫士引上高台。
“一年未见，陛下风采依旧！”苏保衡大礼参拜后，第一句话却是一句家常。
“苏卿却是衰老了许多。”完颜亮喟然一叹，亲自扶起了跪倒在地，一身重甲的苏保衡。
“船队可安置好了？”完颜亮问道。
“在下游五十里乌江镇驻扎。”苏保衡回应道：“副都统压阵，自然无忧。”
“郑家奴那小子可算有些长进了。”完颜亮含笑问道：“此次出战，可有所得？”
说着，完颜亮坐回座位，而苏保衡则是躬身侍立在一边。
“老臣无能，丧师辱国，自请重惩！”苏保衡低头请罪道。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完颜亮先是缓缓吟诵了杜牧的一首诗，随后坦然以对：“北人行马，南人驭舟，咱们确实技不如人。败就是败了，知耻后再打回来就是了，不至如此。”
“若是哪位将军打一次败仗，俺就得斩一颗人头，咱大金朝堂早就被清扫一空了。”
说着，完颜亮却是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当众笑了起来。
高台上的文武却是不敢笑，完颜亮笑完之后，敛颜问道：“这次损兵折将，不知苏卿可有所得？可寻得一二破敌之法？”
“莫要避讳，俺们这些人陆上攻城拔寨自然无往不利，可在水中苏卿自然是俺们所有人的夫子。若想要渡江，还需要苏卿多多出力……”
苏保衡斟酌了一下说道：“老臣确有所得，可在这之前，老臣却是有一问的。”
“苏卿且直言。”完颜亮望着从江心洲出发向金军营垒驶来的三艘宋军车船，对苏保衡郑重说道。
“老臣在缠住李宝、击退张荣后从瓜州渡口星夜兼程来到此处，只是因为当时听闻有一位猛安已然占领采石矶浮桥。可此时看来并非如此，究竟是有人谎报军情，还是宋军将那个猛安覆了？”苏保衡拱手一字一顿的问道。
此言一出，立即就有一名披甲武士对其怒目而视，其人面黑如碳，一个蒜头朝天鼻加上一双绿豆眼，四个窟窿一齐瞪人，令人望而生惧。
“呵……”完颜亮笑了一声，他也是在围歼刘錡与李显忠主力失败后，才从淮南东路星夜兼程赶来的，同样扑了个空：“武平总管，完颜阿邻！该你说话了！”
那名黑脸汉子，也就是随驾三名行军万户之一的完颜阿邻，立即单膝跪地，对完颜亮唱了个大诺说道：“前因后果已查明，阿里刮确是已然占据浮桥与渡口，然则昨日宋军中来了个唤作虞允文的奢遮人物，带着宋军五千残兵一日三战，在昨夜后半，占领了东渡口大营，并且断了浮桥。”
“阿里刮所部除却大江西岸留守的几十战兵，全军覆没。”完颜阿邻咬牙切齿的说道。
要知道，能成为先锋的部队一般都有最好的军卒，最好的战马，最好的待遇，他们是可以以一当十的！
完颜阿邻一个行军万户，总共有十个猛安，除了阿里刮外，其余猛安中传统女真马军最多只有四五个谋克，剩下的全是步卒。
现在把战力最为强大的猛安丢了，完颜阿邻如何不心痛？
“虞允文？”苏保衡皱眉问道：“此人听来耳熟？是什么名师大将吗？”
“去年的贺正使，俺见过一面。”完颜亮出言解释道：“虽然弓术了得，但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没想到还有此等能耐。”
完颜亮说罢，叹口气说道：“早知如此，应该留下他的。”
“如此说来，力有不逮，倒也无话可说。”苏保衡喟然道。
“南朝汉人精华荟萃，终归有些说法的。”完颜亮看着宋军的三艘车船停在江中，一艘小船载着一名宋军军士将其送到小洲上，微微叹道。
也不知是在说虞允文，还是在说这名孤舟挑战的勇士。
还没等苏保衡继续往下说，那名宋军就打开了大旗，并且喝骂挑战起来。声音之大将高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