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所理解的战船相争其实没有那么多花活，一则是撞，靠着船体坚固直接将敌人撞沉；二则是接弦，靠上去之后，身着重甲的先登们冲上敌船，将对方杀个一干二净；三则是烧，靠近敌人后，用火油或者火药将对面船帆等易燃物焚毁。
而这次宋军就要给金军上一堂课：玩陆战我们的确不是对手，玩水战，我是你祖宗！
由于采石矶山头飘扬的宋字大旗，所以金军舰船也没到江心洲东侧去触霉头。李斐的二十艘舰船沿着江心洲东侧宽达五里的河面呈品字形向前进发。
宋军的船只较小，也较为灵活，同时顺流而下如离弦之箭一般驶向金军车船。
两者距离越来越近，鼓声也越来越密集，连带着在江心洲观战的席君买也是一阵激动。
“老席？咱们能做点什么？”叶飞问道。
席君买想了想摇头说道：“只有将床子弩都列在江心洲西侧，以护卫此地，剩下什么都做不了。”
席君买话音还未落，宋军与金军舰船相距已不足一里，金军船头的八牛弩矢当先射出，只不过大江宽阔，也只有两支蒙对了射在宋军船上。
而宋军却是引而不发，前锋二十艘船呈之字形前进，将小船的灵活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这也让席君买小小吃了一惊。
水军之间的交流实在过于困难，如果说陆军是一个小朝廷，各级军官都可以听从上级的命令而各司其职，那水军就是一舰船为单位的小王国，一旦开始战斗，可没有传令兵与督战队，想要怎么打，是保存实力还是消极进攻、或者不计生死全看舰长的心思。
而仅仅是看这些宋军舰船一往无前的架势，就可以看出他们是真的主动上去拼命，这在简直就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根本不像宋朝大环境里能诞生出的军队。
“这二十艘舰船的指挥真真是个好汉子，之后不妨结识。”席君买看着江上的战局，心中暗暗喝彩。
水军统领李琦并不知道岸上有人在夸赞自己，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李琦站在船头，默然望着前方已经不到二百步的金军舰船，船头与船舱中呼喝声，命令声嘈杂交织成一片，而船头与船侧面的八牛弩力士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李琦依然没有说话。
相距一百步。
金军的八牛弩又是一轮，而这射中了两艘宋船的船舷，其中一艘受损严重，在吃水线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冰冷的江水灌入。虽然一时不会沉没，可也因为船内军士去堵口子而失去了大半动力，只能随波逐流。
而金军此次射来的并不仅仅是八牛弩矢，神臂弓随即将弩矢抛射而来，箭矢虽有一部分落入江中，可还是有一些笃笃的落在甲板上，造成了些许伤亡。
这也是金军随后的远程攻击手段了。
船只相向而行接近何其迅速，更别说还有一方是顺流而下。见四十余艘战船将要相向撞在一起，金军统制李斐大吼道：“扶住船身！准备迎击！”
说罢，李斐在船头仅仅扶住木栏，面露残忍微笑，仿佛看到了宋军的小船已经变成了一堆木屑。
可与此同时，一直在摆出与金军船只顶牛姿态的宋军却突然急转，两者几乎是擦肩而过。而宋军战鼓声调子一变，一直引而不发的八牛弩纷纷激射而出。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内，将各自面前金军舰船的侧弦、船头开了数个大口子。
除了两艘调转船头不及时与金军船只撞在一起的车船外，其余宋军全都以及其灵活的姿态，躲开了金军车船的撞击。
这一刻，金军当先的十二艘战舰失去机动作战能力，随后，减下速度来的宋军前锋根本不管金军舰船上射出的弩矢，只是用盾牌护好头脸，将布包包好的火药引燃扔到金军船上。
待到火势无法阻挡之后，宋军车船再次启动，从十二艘已经爆发出大火，已成冢中枯骨的金军舰船旁驶过。他们根本不顾金军的哭喊与求饶，也没有救任何的落水之人，向后面六艘金军车船围了上去。
宋军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跟金军有所接触，只想要搞沉他们船！
金军的作战思路一直跟陆军一脉相承，都是要对敌人的有生力量进行杀伤。而宋军水军都是老油子了，他们都明白，水战之中，人远远没有船重要。水手满员船被凿沉那也是满盘皆输，全得到水底喂鱼，哪怕被杀剩下三瓜俩枣，只要能搞沉对面的船，就是了不得的大胜！
李斐的旗舰倒是撞上了宋军的车船，可宋军水军毕竟是一支正轨军队，不似李斐以前的海盗对手。一撞之下，虽然船头粉碎，还有不少宋军从船上落入江中，可竟然没有沉没。
李斐从甲板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就知道到底是宋军技高一筹，相同数量的金军水军绝对不是对手，可此时他也不能落荒而逃，只能寄希望于能缠住这些宋军舰船，好让后续部队能迎上来将其一网打尽。
“跟我杀光宋狗！夺船！”李斐拔出腰间长刀，一挥手跳过船头，带头跳上宋军的车船，奋力砍杀起来。
不过李斐的挣扎注定是徒劳的，两条宋军的小型车船靠了上来，身着重甲，手持大斧的甲士从其上显露峥嵘，不遮不掩不避的杀入阵中，立即就对轻甲与无甲的金军造成毁灭性打击。
这是宋军专门用于跳帮的部队。
在水战中，落水是常有的事，不可能人人都有甲穿，否则一旦战船沉没，岂不是直接会全军覆没？
所以季成并不会让这群甲士直接参战，而是像狼群捕猎一般游弋在战场外围。在关键时刻才猛然出现进行跳帮，而只要有三四十个甲士参与进战局，甲板上的战事立即就会变成一边倒。
李琦虽然面对金军三百余各式舰船，却没有李斐一般英雄末路。
李琦逼近金军后方舰船后，六艘金军的舰船不敢迎战，更不敢后退，只能在向大江的东西两畔躲避宋军的锋芒。
眼见金军第二梯队的四十余艘舰船已经在近两里外，而期间畅通无阻。
李琦终于哈哈大笑。
“放舟子！”李琦笑容蓦然一收，高声命令道，身畔的士卒急忙将一面杏黄色的旗帜升到桅杆顶上。
脱离与李斐所部混战，并与李琦的舰船并排而下的车船共有十三艘，见到旗号后纷纷掀起甲板上的湿布，只见湿布下面都是堆满稻草的小渔舟。
士卒用铁链将渔舟放入手中，随后自有擅水的军士登上小船摇动船橹，顺着江水急速向金军舰船驶去。
第二阵的金军主将阿不罕鲁又是莫名又是警醒，现在这种情况瞎子都能看出来宋军是想要用火攻，可大江如此宽阔，一艘小船难道能准确的将十余丈的车船点燃吗？同时却又对宋军的手段有些畏惧，谁知道他们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虽然阿不罕鲁命令变换阵型，十七辆车船齐头并进，其余舰船散开，并用八牛弩射击这些小渔船。但是这些小渔船都是不到两步长，半步宽的小舟，船上操舟的又是江上豪杰，而阿不罕鲁手中的又不是岸防炮，所以金军忙活了好一阵，也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六十余艘小渔船如同踏浪一般，在江上层层叠叠时隐时现，等到距金军不到三百步的时候，领头的军士又是喊了声号子，一声令下，小船同时冒起大火。而小渔船上的宋军则是纷纷跃入江水之中，根本不顾冬日江水寒冷。
看来渔船上的稻草早就掺杂了火药、火油等易燃物。
“生火！快快快！有什么烧什么！”由于对于金军第二梯队的战斗已经很靠近江心洲了，所以席君买眼见有许多宋军军士朝这边游来，赶紧放下八牛弩，对其余人吩咐道。
宋军士卒慌忙点头，在嘉兰的指挥下，将营地木栏拆了当作柴火，弄来铁锅架在上面烧热水，将帐篷拆了当作避寒的衣物，各种麻绳连成一起打成死结，充当救人的救生索。
席君买抄起一根最粗最长的，将一头绕在手中，一头系了块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圈后，用抛链子锤的手法将其扔向大江之中。
其余人有样学样。
很快，席君买就觉得手中一沉，嘿然一声，就使劲拉起绳子来。
不多时，五名快要冻僵的宋军抓着绳子爬到了岸上，随后被岸上的宋军搀扶到火堆之旁。
如同钓鱼一般，大唐小队的其余人也各有收获，将水中宋军拉上来后又把绳子抛回到江中。如是者三，宋军中体力比较虚弱的抓住绳子，比较猛的则是靠自己走上了江心洲。席君买点了点数，发现总共救下来四十余人，只能在心中默默期盼剩余的十余人能有个好下场。
刚刚烧温的热水被一碗一碗的灌下去，这些宋军勇士终于缓过劲来，裹着原本是帐篷的毡布向席君买等人道谢。
“你能给某解释下，这究竟是为何吗？”席君买虽然一直在救人，可眼睛却没有离开江上战局。
他发现一个很神奇的现象，火船已然无人驾驭，在驶向金军舰船时却如同有了灵智一般。两艘火船明明已经从金军车船两侧顺流而下，却又同时转向，重重的撞在金军车船两侧，而金军用钩拒竟然无法推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舰船被烧成一个火炬。
金军在十余舰船被烧成木炭后，也是彻底慌乱，估计以为是宋军学了什么妖法，慌乱转头撤退。
若再不撤退，战船必定会越烧越多，最终成不可挡之势，从上游涌下来，那才叫真的被一锅端了。
苏保衡再无奈，再气急，也只能下令撤退。
还好都是车船，而长江又足够宽，足以让金军庞大的舰队转向。
金军舰队气势汹汹而来，丢了三十余条船后，灰溜溜的撤走了。
席君买检点船只，发现宋军只损失了五艘轮船外加六十余小渔船，而由于宋军是胜者，所以可以从容救出落水军士，人数上其实没有大的损失。
“嘿嘿……”从江水中爬上来的一名军官咧嘴一笑，漏出一口白牙：“此事说来简单……太尉，你是陆上英豪，自然不懂俺们水军的道道。”
“哦？你是如何看出某家本事的？”席君买看着这个黑脸年轻人，不由想起那名叫杜龟成的少年，好笑着问道。
黑脸年轻人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缩在一边，如同鹌鹑一般老实的金军俘虏。
岸上的宋军满打满算刚过二十个，而让人数将近五十的金军丧心破胆，这些宋军没有大本事就见了鬼了。
“机灵鬼，你唤作甚？是何方人士？”席君买摘下头盔笑着问道。
“俺叫朱阿三，家乡在汉川，现在是洞庭湖水军的都头。”朱阿三挠了挠头，笑着开始解释之前的问题：“那些渔船莫看船上不显山露水，玄机都在船底下。”
“船底下都是细细的铁链，将小船两两相连，船的侧帮镶着朝外的铁钉。只要铁链撞上对方的船头，两艘船就会狠狠砸向中间的敌船，铁钉也会钉在敌船的船舷上，金狗推都推不动。”朱阿三用手比划着说道：“只要能烧上一会儿，防火再好的船也死定了！”
席君买恍然大悟。
果真是术业有专攻。
“这是俺们军师想出来的妙招，咋样？厉不厉害。”朱阿三有些炫耀的说道。
“你们还设军师将军吗？”席君买有些好奇。
“这倒没有，俺们统制是季成季太尉，副统制是李必李太尉。”朱阿三解释道：“李太尉是读书人，所以俺们私下一般唤他军师。”
席君买抬头望向挂着季字大旗的宋军旗舰，却发现它还有十余船只向采石西渡口，也就是完颜亮的阵前驶去。
“不至于吧……虽是大胜，现在就要直取中军吗？”叶飞也看见这一幕，喃喃说道。
水上好汉在陆上硬刚金军铁骑？
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朱阿三吸了吸鼻子，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毡布，又向火堆处挪了两步，嘟囔着说道：“怎么可能？俺家统制又不是什么莽撞人。”
“依俺看来，就是耀武扬威一番，然后季太尉一定得先到这江心岛来……”朱阿三肯定的对席君买等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