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
长桐走后,启平皇帝仍然呆呆地坐在原处许久未动。
直到一个小内官端着新沏好的茗茶走了进来,才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启平皇帝低头看向御桌上刚刚写就的一幅字,嘴里喃喃自语道:“时间不够,其他的也只能留将给后人了。”
那小内官将茶盏放在御桌上,好奇地看向那幅字,只见上面苍笔遒劲写着八个大字:金瓯无缺,丹宸永固。
长桐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宫,今天皇帝的问话云里雾里的让他摸不清头绪,他此刻恨不得立即瞬移到小公爷面前问个明白。
其中最让他感到惊心的就是皇帝那句“好好陪陪家人。”
这其中蕴含的潜台词实在无法让人安心。
长桐出宫后立即去了英国公府。
但张骐却不在府中,之后几日小公爷也一直没回来。
直到正月二十这一天,长桐终于在邕王世子举办的马球会上抓住了张骐。
东郊马场位于汴京城郊,最初是为京营培育战马的一片空地。
先帝时因一场意外的大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养马之所也随之转移。
后来这片空地被皇家改造成了专门的马球场,专供达官贵人举行比赛。
邕王世子如今在京中的地位自不必多言,随着夺嗣之争的开启,这位世子殿下也一改往日的低调,开始通过各种活动拉拢他人,为父亲造势。
今日来参加马球会的无一不是豪门贵戚的子女,长桐混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抵达此处时稍微有些晚了,场内的比赛已然开始,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几个身穿窄袖华袍的少年郎分作白红两队,一边大声疾呼,一边策马挥杆,极尽潇洒意气,鹿皮所制的马球在马杆之间来回穿梭,宛如一个淘气的孩童。
若是换做平时,长桐会很有兴趣地仔细看看这个时代的所谓贵族运动到底是怎么个事。
但此刻的他只想找到张骐把跟皇帝之间的模糊对话问个清楚。
刚走进场边的帷帐区域,长桐立刻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冲他迎过来——是庞刚。
“骐少爷正在等你呢。”许久未见的庞刚也不废话寒暄,领着长桐低头往北侧一间大帷帐处走去。
“小公爷这几日去了哪里?”长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打探道。
庞刚摇摇头,没有回答,将帷帐的帘子掀开示意长桐进去。
进入帷帐之内,张骐端坐上首,左右两边还各坐了二人。
长桐见有外人在场,将原本想要询问的话给吞了回去。
“长桐来了,我听说陛下前几日召见了你。”
张骐保持着一贯的笑容,语气比往常更显亲近,似乎是有意在下首四人面前展示和长桐的关系。
长桐闷声回答:“是。”
这时他注意到坐在张骐右侧下首的那个年轻人伸手挠了下头发。
这个平常至极的动作此刻在长桐眼中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协调。
那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样貌有些奇特。
他长着一张圆脸,皮肤黢黑,嘴唇上的两撇胡子像是老鼠的胡须一般七上八下,手上露出的老茧即使离得很远,长桐也能清楚看见。
那人挠完头后在座位上别扭地来回扭动,显得很不舒服,仿佛身上的交领长衫长了张会咬人的嘴似的。
他察觉到长桐的注视,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回去:“你看什么看!”
长桐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只因这人的口音实在过于古怪,让他心中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
张骐笑呵呵地打了个原场:“人都到齐了,我们好好议一议吧。”
“要议什么?”长桐疑惑问道。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件重任吗?已经有了决议,这事陛下没办法跟你明说,所以我猜你此刻一定有很多疑惑。”张骐眨了眨眼。
你猜对了。
长桐心中一动,正待开口再问。
就见那个挠头的年轻人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了似的,突然一把将头上的头发给薅了下来。
长桐这才知道刚才那股子不协调感是从何而来,原来这年轻人戴的是顶假发。
长桐看着那人露出原本的发型,一股凉意直窜上脑门。
他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腰刀来。
只见那人露出光秃秃的脑门,只有一条金钱鼠尾粗细的可笑辫子垂落在脑后。
张骐注意到长桐摸向腰间的动作,愣了一下,连忙出言介绍道:“长桐,这位是来自建州女真的萨什库,是朝廷的客人。”
萨什库察觉到了长桐身上涌动的杀意,细长的眼睛中闪过寒光,死死盯着长桐。
“汉人,你为何对萨什库有这么大的敌意,我们带着友善前来。”萨什库旁边那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突然开口说道。
同样的怪异口音,同样摘下假发露出了那条细细的辫子。
“这位是多罗,同样是建州来的客人。”张骐再次介绍,温言安抚道:“坐吧,长桐,他们确实是带着善意来的。”
“还有重要的情报。”多罗用带着怪异口音的汉语补充道。
张骐点点头:“当然。”
长桐瞪眼看着两个女真人,又瞥了眼微笑打圆场的张骐,心中突然产生一股无力感。
在场众人中,恐怕只有自己知道这些女真人在原本的历史中干了些什么,偏偏这理由无法宣之于口。
长桐深呼口气,沉默地坐到了左侧的第三个座位上,他此刻冷静了下来,想看看这两个女真人到底想干什么。
在长桐旁边坐着的另外两人也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们穿着月白色的文士袍,正疑惑地打量着长桐,似乎对他刚才的反应很是不解。
张骐满意地看了眼冷静下来的长桐,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讲述起来。
通过他的话,长桐很快清楚了这两个女真人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
原来这两个女真人都是马商,他们本来从辽东登船要去朝鲜南部贩马,却意外地偏离了航线,漂到了山东登州。
大周与女真在先帝初登基时还曾一直通过渤海的海路维持着规模不大的贸易。
但在伪元彻底控制辽东半岛后,这条商路便断绝了。
二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又有女真商人穿过渤海抵达周境。
而且这次他们带来了一条让大周君臣很感兴趣的消息——女真人起兵造了伪元的反。